打完吊瓶,風止雨停,天也微微亮了。


    胃裏的東西昨晚全吐了個幹淨,餘杲杲覺得餓極了,想要邀請李修然跟她去吃小區外那家湯包。


    轉頭才要開口,就看見李修然一臉疲憊,眼神呆滯又無神,餘杲杲放棄了這個念頭。


    她想起拔針後,她去上衛生間,遇到對麵那對母女,女人笑著打趣她:“你哥哥真不錯,一晚上沒睡,就守著你。”


    聽了她的話,餘杲杲有些得意,李修然當然不錯。得意之餘,餘杲杲有些小生氣,王彩霞把“哥哥妹妹”的掛嘴上就算了,怎麽李修然自己也上趕著認下“哥哥”的身份。


    “他是很不錯,但他不是我哥。”


    餘杲杲擦幹手就走了,沒看到女人麵上精彩的反應。


    醫院外就是公交車首末站,正好有直達康樂住宅區的公交車,首班車的司機們也已就位,站在一起吃早餐聊天。


    w市地勢大多低窪,排水設施不完善,加上夜裏一晚的強降雨,許多路麵積水嚴重。


    公交車在水裏淌了一路,終於抵達了康樂住宅區。


    這一覺,王彩霞睡得不踏實,閉上眼睛就是餘杲杲抱著馬桶嘔吐的樣子。睡不著的她,索性爬起來,坐在客廳裏,一遍一遍念著《心經》。


    兒子兒媳出事以後,她就開始信佛,一到初一、十五,就要吃齋。這個質樸的老人,把一切的苦難歸咎於自己的罪孽上。


    念到窗外的風雨止住了咆哮,她心裏的慌亂不安也絲毫沒有消減半分。


    她害了兒子兒媳,害了李修然,現在又害了餘杲杲。


    不知道念到第幾遍,家門開了。餘杲杲脫下鞋,光著腳蹦到王彩霞身旁,不顧形象地坐在地上,腦袋往她懷裏鑽,語氣裏是滿滿的撒嬌,“奶奶,我迴來了!”


    抬手讓王彩霞看自己手背上的針眼,“我紮了一針,現在已經好了。”


    王彩霞沒有迴應她,那雙蒼老渾濁的眼睛緊緊望著她,嘴唇一張一合,念著餘杲杲聽不懂的東西。


    餘杲杲求助地看了李修然一眼。


    李修然將手裏的外套搭在椅背上,走到餘杲杲身旁,把她從地上拽了起來,“念經,不要打擾。”


    不同於王彩霞,李修然是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他不信神佛,隻信自己,哪怕一雙赤足,哪怕走到血肉模糊,他也一定能走出一條繁花似錦的坦途。


    很多東西,沒有對錯之分。唯心與唯物,也不過轉念之間。


    王彩霞,一個幼年喪父,青年喪父,中年喪子的女人,她的人生信念早已崩塌,對生活的無力,讓她唯有寄托於神佛,才得以繼續求生。而李修然,他有學識,年輕,沉穩的內心下尚存著青春氣息的英雄主義,他誓要做自己的超級英雄。


    觀念不同的祖孫,並不強求對方改變主意,都選擇尊重彼此。


    餘杲杲坐在餐桌邊上,支著下巴,視線漫無目的地亂晃。


    李修然轉身進了廚房,看見灶台上的一鍋白粥,探頭問餘杲杲:“喝粥可以嗎?”


    餘杲杲不挑,點頭說可以。


    幾分鍾後,李修然喊餘杲杲洗手吃飯。餘杲杲洗完手再迴到餐桌,桌上已經擺上了一鍋熱氣騰騰白粥、一碟蘿卜幹和一盤蔥燒雞蛋。


    看見吃的,餘杲杲“哇”了一聲,連忙拉開椅子端正坐下,像幼兒園小朋友等待老師發餅幹一樣。


    李修然給她盛了一碗,遞到她麵前後,又掃了一眼桌上,“夠嗎?不夠我再給你炒盤茄子。”


    餘杲杲點頭如搗蒜,“夠的夠的!我吃一點就飽了。”


    睜眼說瞎話。跟她一起吃了這麽久的早餐,李修然對她的胃口有清晰的認知,但也沒戳穿她,轉身進了廚房,又炒了一盤茄子。


    李修然再出來時,餘杲杲麵前的白粥原封不動,“你怎麽不吃?”


    餘杲杲立刻笑彎了眼睛,“等你呀!”


    “不用等我,你餓了就先吃。”李修然在他對麵坐下,看了一眼客廳的王彩霞,她的嘴唇依然一張一合,看來還沒念完。


    李修然這番話沒有任何情緒波動,聽起來顯得冷冰冰的,餘杲杲不滿地輕哼了一聲,握著勺子往粥裏加了一勺蘿卜幹。


    那邊的王彩霞剛念好佛經,理理衣服,往餐桌走來。李修然立刻盛了一碗粥推到王彩霞常坐的位子前。


    餘杲杲攪著碗裏的粥,微仰著頭,衝王彩霞叫了聲“奶奶”。


    常年安靜沉默的餐桌,因為餘杲杲的出現,熱鬧了起來。


    一會說蘿卜幹好吃,一會誇李修然廚藝精湛,一張小嘴不是在吃飯,就是在嘰裏呱啦說著話。


    李修然低笑,她這張小嘴真是夠辛苦的。


    餘杲杲還要繼續說點什麽,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振動起來,餘杲杲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胡文英打來的。


    胡文英睡醒之後,先去看了看天氣,風停雨歇,她打算給女兒打個電話,簡單收拾一下,就去接她。拿出手機一看,半夜有幾條醫院扣費信息,她疑惑地點開,看見餘杲杲的就診信息,心猛地一沉,手忙腳亂地翻開通訊錄,找到餘杲杲的電話,撥了過去。


    “媽。”餘杲杲喝了一口粥,握著手機走到陽台上,“你起床啦?”


    語氣輕快,應該不嚴重,胡文英稍稍放下心,“你怎麽半夜去醫院了?生病了?”


    餘杲杲握著勺子的手一頓,她不想讓胡文英擔心,“一點小問題,我沒事了。”


    胡文英不信,被女兒輕鬆的語氣有些氣到,說話語氣嚴厲了許多,“半夜去急診,這叫小問題?”


    餘杲杲沉默一瞬,“媽,手機要沒電了,先不說了。你什麽時候迴來?”


    “我現在就開車過來。”胡文英歎口氣,打算見麵了再盤問女兒。


    家裏太小,即便餘杲杲有意避開,但她的每句話依然清晰地落入祖孫二人的耳中。


    昨晚的事,胡文英還是知道了。李修然和王彩霞登時都沒了吃飯的心情。一會,要怎麽跟她父母交代?


    因為擔心女兒,胡文英猛踩油門,一路飛馳,很快就趕到了康樂住宅區。


    門是李修然開的,他看著來人,喏喏叫了聲:“阿姨。”


    胡文英“誒”了一聲,顧不上跟他多說話,拎著一箱牛奶和一袋水果,徑直往客廳走。


    餘杲杲坐在王彩霞身旁,在幫她做手工。看見媽媽和奶奶,興奮地從座位上蹦起來。


    胡文英瞪了她一眼,“在外麵呢。”


    又看向王彩霞,胡文英把手裏的牛奶水果遞過去,“大娘,昨晚真是麻煩您了,一點心意。”


    “不用不用!”王彩霞擺著手,不肯收。


    兩人推來阻去,老年人的固執讓胡文英敗下陣,她隻好將牛奶水果偷偷放在餐桌下,用椅子擋住王彩霞的視線,帶著餘杲杲走了。


    剛走出門,李修然追了上來,“阿姨,對不起。餘杲杲,對不起。”


    胡文英對這突如其來的道歉感到茫然,“道什麽歉呢?”


    李修然斟酌片刻,冷靜地開口:“昨天我給餘杲杲喝了過期的牛奶,對不起。”


    胡文英瞬間了然,原來半夜急診是這個原因,看李修然嚴肅緊張的樣子,胡文英笑了,柔聲安慰:“不是什麽大事,不用怪自己。”


    “阿姨,醫藥費多少?”李修然垂在兩側的手驟然捏緊,“我賠給您。”


    胡文英突然沒了言語,她也看出來了,李修然高敏感高自尊心的孩子,他肯定在心裏責怪過自己成百上千迴,在開口道歉前,也一定做了許多次的心理建設。倘若自己說不用,他隻會更加過意不去,但胡文英也不想收下他的錢。


    在胡文英還沒思索出答案,餘杲杲往前邁了一步,“跟你給我的衣服抵了。”


    餘杲杲走的時候,把自己套過的那件衣服帶走了,畢竟是跟肌膚有接觸的衣物,穿過之後,不再合適還給別人。


    “衣服我穿過了,不能再還你了,你就當我買走了,錢給來給去也麻煩,就跟醫藥費抵了吧!”


    李修然還想再說什麽,餘杲杲嚷嚷著自己要洗澡,拉著胡文英就跑了。


    迴到家,王彩霞立刻迎了上來,“錢給人家了嗎?”


    “沒收。”


    李修然把錢還給王彩霞,拉開餐桌椅坐下,長腿往前一伸,腳趾好像撞到了類似於硬紙板的東西,李修然低下腦袋往桌下看。


    是胡文英拎來的那箱牛奶和水果。


    王彩霞也跟著低頭去看,她彎不下身,看不到桌下的牛奶水果,“怎麽了?”


    李修然有些無奈地歎氣,俯下身把東西拿出,放在桌上,無言地朝王彩霞望去一眼。


    王彩霞也歎氣,“都說了不要。大半夜把小姑娘折騰成那樣,我們哪來的臉麵收她們的禮。”


    “我去還給她們。”李修然提著東西,就要往門口走。


    “算了。”王彩霞說,“送出去的東西沒有送迴來的道理。”


    就這麽收下了,王彩霞心裏也過意不去,想了想,對李修然說:“你平時在學校裏,多照顧照顧小姑娘,她學習上有什麽困難,你多幫幫,也算報答了。”


    李修然諾喏稱是。


    下午,葉雲慧通知返校。


    第二天上午第四節是語文課。預備鈴響,大家坐迴座位,走廊上傳來高跟鞋踩著地麵的聲音的“噠噠”聲,一聲一聲,極富節奏感。


    正式鈴聲響起的那刻,語文老師懷抱著一疊本子,笑吟吟地出現在了講台。


    語文老師一邊招手讓課代表把本子發下去,一邊往電腦主機上插上u盤,“大家交上來的隨筆寫得都很好,我挑了幾篇覺得有趣的,拍下來給大家分享分享。”


    第一篇是孟自遠的,張千帆看見上方的姓名,發現是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在班裏熱烈鼓起掌。


    餘杲杲先是大致掃了一眼,在心裏嘀咕,好醜的字,歪歪扭扭,小學生寫得都比他端正。隨後睜大眼睛,努力去辨認內容。


    「晚霞短暫,稍縱即逝。這提醒我們,人生就像晚霞,有美麗絢麗的時刻,也有日落後的黑暗。所以,我們要學會珍惜當下。不是我不想寫了,是筆沒油了。」


    字跡越寫越淡,寫到最後,他還劃了幾筆,證明水筆是真的沒油了。


    教室內瞬間哄堂大笑。


    餘杲杲覺得他有趣,但並不可笑。從蘇美爾人發明文字開始,文字就是記錄的工具。孟自遠這段話雖不是摛藻繪句,但卻簡明扼要,中心觀點突出,她覺得寫得很不錯。


    語文老師又展示了幾篇隨筆。


    “最後一篇,是我們班的李修然同學的。”


    ppt跳轉至下一頁,李修然的隨筆赫然在目。


    李修然心裏一緊,他並不希望自己的隨筆出現在課堂之上,任大家點評。


    連看了好幾篇隨筆,餘杲杲有點疲勞,興致乏乏,但一聽是李修然的,立刻聚精會神地盯著投影幕布。


    「落日過後是黑夜,所以我喜歡初升的太陽。」


    “就一句話啊?”有同學發出抗議,前麵幾篇隨筆篇幅可都不短,“他也筆沒油了?”


    語文老師替李修然解釋:“我說過的,字數不限。”


    “我覺得這句話寫得很好,落日的美麗會帶來黑暗,就像暴風雨前的寧靜,但是初升的太陽隻會帶來光明,是希望。”語文老師說。


    餘杲杲支著下巴,若有所思地點頭,這是她從未想過的方向。


    她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一首詩:


    “你來人間一趟


    你要看看太陽”


    同樣的隨筆,在13班也展示了一番。看到自己那篇隨筆被展示,孟自遠先是錯愕,很快就和同學們笑作一團。


    可在看到李修然的隨筆內容時,他的嘴角突然耷拉下來,隨後心領神會地笑了。


    杲杲為出日之容,瀌瀌擬雨雪之狀。


    餘杲杲,不就是那初升的太陽嗎?


    孟自遠數了一下字數,隻有十七個字。看似隨心而起的感想,實則暗藏私心。


    他都看明白了,餘杲杲,是不是也能看懂?


    笑得嘴角有些僵了,孟自遠斂起笑意。李修然沒贏,他也未必輸,一切還未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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