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時間,最是煎熬,有時候想想,活著,真的還不如死了好。


    死了死了,一了百了。


    很多次,她都想豁出去一條命,去到宮裏麵見陛下。


    她想問問陛下,自己男人怎麽就成了國賊,堂堂帝國泱泱大漢,怎麽就容不下一個耿直的征西大將軍南鄭侯!魏文長這麽多年的戎馬征戰,怎麽忽然就成了整個漢帝國的敵人!


    她要陛下親口告訴她,魏氏滿門要怎麽一個死法,才是最好的結局?


    如果可能,她願意死在陛下麵前,用自己男人和自己的這兩條命,來換孩子們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如果可以,她會毫不猶豫。


    李氏不怕死。


    她隻怕自己的死了之後,孩子們沒有一個好下場。


    好幾次,李氏都懷揣利刃,要出門去宮裏,但都被馬岱軍卒們攔了下來。


    不得已,馬岱隻好親自苦口婆心地勸慰李氏:“嫂子隻管安心就是,一切都會過去雲雲……”這才沒讓李氏做出“匹夫一怒,血濺五步”的舉動來。


    再後來,事情果然慢慢有了轉機。


    李氏本是有心人,很多事情,她都是第一個感受到的。


    首先,殺死魏延的馬岱態度一直很曖昧,讓人迴味無窮;然後,圍困侯府的軍卒們變成了保護侯府的有生力量。


    再後來,皇後娘娘的大長秋來了,送來了食盒。


    再後來,深更半夜裏,皇帝陛下親自來到侯府門前擼串。


    其實,皇帝來的那一刻,李氏便已知曉。陛下親臨,雖未進府,但這其實就相當於陛下在給他魏氏表態了。在有心人的眼中,這就等於陛下親自到魏氏府內來安慰過她們一家人了。


    隻不過,那時候她依然相信丈夫魏延確實已經死了,但是,至少,魏氏滿門族人的性命,卻是保下來了。


    再往後,風雲突變——


    “死去活來”的“國賊”魏文長在南中大殺四方,建功立業,將南中攪了個底兒朝天……逐漸在蜀漢朝堂和民間傳開。


    南鄭侯府頓時又成了香餑餑,提親的,道歉的,恭喜的,道賀的,探聽消息的,疏通關係的……侯府的門檻兒幾乎要被踏破了。


    但李氏的心卻不平靜了。


    她理解丈夫的不易。


    她原諒丈夫的詐屍還魂,原諒他的金蟬脫殼,更支持他的潛行南中。她理解並原諒丈夫的一切的一切。


    其實她不原諒不理解不支持又如何?


    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時代,自己男人注定是那個橫刀立馬在潮頭的鐵血漢子,什麽時候見過他退縮?自己能做的,不過是將男人掙下的這份家業操持好,不讓男人操心便是。


    她甚至能原諒男人對自己的隱瞞。


    男人,有男人的情非得已。


    但是,他竟然將自己的三個閨女帶去了南中,甚至還聽說這老東西竟然將自己的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送去了牂牁郡叛軍老巢那虎狼窩裏!


    士可忍孰不可忍!


    從那時候開始,老夫人的心就不在侯府裏了,就不在成都府了,而是在南中,在南中那三個女娃娃身上。


    她發誓,隻要自己家三個姑娘有一點閃失,哪怕掉一根頭發,天涯海角,他魏延這輩子算是完蛋了。這老東西是徹底要不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進了虎狼窩裏,還能落個好來?還能完璧歸來?


    現在,終於聽說三個姑娘迴來了,老夫人的眼淚唰地就掉了下來,但迅速地,她抹了一把眼淚,將臉擦拭幹淨,拎起早已經準備好的皮鞭就出了屋門。


    三個姑娘俏生生地跪在自己麵前,老夫人好幾次都舉起馬鞭,想狠狠抽她們幾下,但每次,她都強忍著沒有抽下去。


    “孽畜!孽障!孽緣呐……我怎麽就生了你們這仨不知死活的東西!我……”


    她不知道的是,每次她舉起手的時候,身後,都有兩隻手不由自主地舉起來,想去拉扯住她的胳膊。


    魏大魏二看著跪在地上的魏三魏四魏五,心中滿滿的都是羨慕嫉妒恨,各種情感交織在一起,複雜得連她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樣的了。


    當然,還有擔心。


    這段時間,這二位爺早就憋瘋了,沒有跟老三老四老五去南中霍霍那些蠻子,是她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三位爺的事跡,早已經如雷貫耳,聽得耳朵都磨出繭子。她們倆幾乎每日每夜都窩在一起,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主要的意思也就是暢想和後悔。


    暢想當初若是去了巴州出獵,現在該如何如何,也不至於後來受了那一場窩囊氣。想想,都覺得太不值得。


    後悔的,也是這個事情。


    當初咋就沒有去呢?


    二人互相埋怨著,度日如年。


    魏延的五個姑娘,老大和老二是雙胞胎,老三和老四是雙胞胎,五姊妹之間的感情極是深厚。


    死鬼老爹的傳奇故事,在成都高層政治圈子裏早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三個姊姊在南中據說也已經成了傳奇了,魏大魏二每天被逼著陪在老娘身邊,哪裏還有一點心思?


    所以,這兩位每天都想著法兒地找魏六的歪,拿他當出氣筒。


    隻是,現在魏六成了新的南鄭侯爺,再等兩年還要尚公主,尚書令蔣琬都已經將長安公主的生辰八字都送來了,也就是說,貼鐵板上釘釘,已經實錘,再下手打他,估計老娘也不能饒過她們。


    侯府解封後,老娘也不允許她們這兩位“爺”出門紈絝,一個連府門都不能出去的貴族子弟,一個不能在街頭調戲一下良家婦男的豪門女子,一個不能跨馬狂奔飛鷹走狗四處遊獵的侯府二世子女……還能稱紈絝的麽?


    那,才是魏家幾位爺的生活常態啊。


    魏大的口頭禪是:“日子越發地無趣了。”


    魏二的口頭禪是:“這侯府能把人逼瘋!”


    今天,好不容易盼到三位姊姊迴來了,看著她們仨的發型著裝,魏大魏二眼珠子快要掉在地上了——主打的就是一個“颯爽英姿”!


    看到老娘拎著馬鞭出來,二人便早已心領神會,老娘的生氣自然是應該的,想要狠狠抽一頓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今天不行,人多眼雜,老娘選擇的時機不對,府內幾乎所有人都聚攏在這裏,萬一傳揚出去,魏氏幾位爺在成都紈絝圈子裏就算徹底塌方了,腰杆子就再也直不起來了。


    所以,一旦老娘控製不住情緒,她們有義務幫助老娘控製住情緒,打人,不好,千萬不能學老張家的那個“蠻不講理夏侯某某”,說出去,丟人。


    咱魏氏是讀書的侯門,講理的人家,文化底蘊擺在哪兒不是嗎?老張家的,什麽時候出過一個讀書人?咱家老娘可是大家閨秀來著。


    再說了,那個“蠻不講理夏侯某某”連皇帝陛下的屁股都敢踢,那就是“野蠻老太”好不好,您和她比野蠻,好意思嗎?


    魏六站得遠遠的看風景。


    他知道老娘下不去手的,而一旦站得近了,說不定最後自己成了那個替罪的羊!老娘的鞭子說不定就拐個彎兒抽到他身上了。這樣的熱鬧,千萬不要湊,有多遠咱就滾多遠。


    ——這是多年以來形成的條件反射。


    過去多少次就是這樣,五位姊姊瞎胡鬧,最後屁股被打腫的,卻是自己。


    其實魏六還是沒有擺正自己的位置——他都已經襲了南鄭侯爺的爵了,是堂堂正正的蜀漢侯爺,雖然沒有實權在手,但政治地位擺在那裏,放在整個蜀漢朝堂,也都是一等一的高貴,誰還敢打他?


    明麵上看,您打的是他的屁股,實際上,就等於打著皇帝陛下的臉!親娘又怎麽樣?親娘老子同樣不能隨然侮辱我蜀漢帝國的侯爺!


    可畢竟老娘的餘威猶存,魏六還是決定站遠點的好。


    而他的這一決定,注定為他接下來的悲劇生活埋下了禍根——那三位爺深恨他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決定要給他好看。


    老夫人打不下去,隻得將一根手指在三人的額頭上指指點點,一疊聲地說:“你們,你們,你們這是要活生生地將老身我氣死算了!”


    “我攤上一個如此不成器的男人,又攤上你們這幾個不省心的禍根,我可活著有什麽勁兒!”


    老夫人終於還是忍不住了,淚水如決堤的水滾滾滑落,頓時便是滂沱大雨淚流成河。


    李氏硬撐了許久的那一股子精氣神,到此時一下子便徹底泄了個幹幹淨淨,渾身再無一絲力氣,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哭天搶地地嚎叫起來。


    自從諸葛孔明溘然長逝,魏延謀國被誅……老夫人憑著一口氣,一直強自支撐到今天,看到三個姑娘俏生生地站在自己麵前,終於,她可以卸下肩上的擔子了,那層偽裝的厚厚的盔甲一旦失去,人便變得精疲力盡,脆弱不堪。


    當初,為了從馬岱口裏探聽一點風聲,她幾乎使盡了手段,高尚的,卑鄙的,甚至齷齪的,不管什麽樣的手段,隻要能想到的,她都使了出來。


    大長秋李公公來時,她甚至將小兒女的姿態都使了出來,做為六個孩子的母親,南鄭侯爺的正牌夫人,魏氏侯府的當家人,年近花甲,卻不得不低頭做小,去演那小兒女態,哪怕李公公比自己還年長許多,但現在想想,依然覺得害臊不已。


    還不是為了孩子們有一條活路,何至於此!


    如果可以,以自己的身死換來兒女們的一條活路,李氏會毫不猶豫慷慨赴死。


    每一個夜晚,李氏都沒有真正熟睡過。


    今晚閉上眼睛之後,她不知道魏氏還沒有機會看到明天的太陽。


    那一夜,李氏迷迷糊糊聽到外麵有一些動靜,她連忙悄然起身,燈光也不敢點燃,躡手躡腳地來到院牆內,探聽外麵的動靜。


    “這是要對魏氏下手了麽?”深更半夜鬧出動靜,在這段時間以來,也不是沒有過,但在於李氏而言,每一次的動靜,都可能是對魏氏侯門清算的開始。


    蹲在牆根兒下靜聽不大一會兒,李氏就聽出了是陛下等人在外麵擼串兒。


    再看向身邊悄無聲息摸過來的魏豹,魏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魏豹也揉揉自己的肚子,那裏正發出咕咕的聲音來——顯然,外麵馬氏烤肉的香氣四溢,聞者無不感傷。


    其實李氏也知道,自己的動靜決然瞞不過陛下身邊的護衛,陛下知道她在牆內,卻也不說破。


    陛下走後的這一個夜晚,李氏終於合上雙眼,美美地睡了一個好覺,一口氣睡了兩天兩夜——自從魏延出事後,這是她第一次在夜裏睡著!


    當李氏終於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三個子女跪在床前默默流淚,看到娘親終於睜眼,這三人頓時抱住她,嚎啕大哭——他們一度以為,娘親再也醒不過來了。


    然後,南中事情逐漸公開。魏延的事跡,猶抱琵琶半遮麵,多少有心人嘴巴裏雖然不說,但卻都心知肚明——魏氏這算是再次站了起來,並且比原來站得更高,站得更穩。


    很快,侯府的門檻兒,就被踏破了。


    ……


    一樁樁,一件件,曆曆在目。


    老夫人的淚水,一時怎麽也止不住。


    她就是想哭,就是想流淚,盡情地流淚,這不是單純的傷悲,諸多情緒,說也說不清楚。


    五個姑娘一個兒子圍著老娘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最後,還是從南中迴來的三位爺硬氣,一聲號令之下,魏六前麵開路,五個姑娘一人一條胳膊一條腿,剩下一人抬著腦袋,直接將老夫人給抬進了裏屋的床上,撂在那裏。


    老夫人哭著哭著,就笑了,覺得自己今天很沒有顏麵,抬手就給了旁邊守護著的魏六一巴掌。


    屋外,魏豹子站得遠遠的,比當初的魏六站得還遠。這五位“爺”在一起,自己是能躲多遠躲多遠,否則,很容易就是一頭包。


    五個姑娘自小都喜歡舞刀弄槍,經常吵著鬧著要和他切磋,哪一次不是將他打得滿地找牙才罷休!


    有時候,他裝,也得裝做滿地找牙,否則,最終的結果就是真的——滿地找牙。


    魏豹子至今還缺了一顆門牙,說話不關風,時常鬧笑話。那是某次和某位也不知道是四爺還是五爺練習兵器時一不小心被自己個兒給撞掉的。但也因此而因禍得福,老夫人再也不允許他們找豹子練手了。


    用老夫人的話說,豹子這孩子太實誠,搞不好就要吃悶虧,還沒處說理去。


    而魏氏的五朵金花被稱唿為“爺”,也是自魏豹子而起的,到現在,魏氏五位爺在成都聲名煊赫,魏豹子他難辭其咎。


    魏豹子現在可牛逼了,沒事兒就帶著幾個侯府的護衛在侯府周圍轉悠:“要是叫老子遇到那些往侯府裏麵扔臭雞蛋的王八蛋,看老子怎麽收拾他們!不叫聲爹老子幹死他算球!憨皮!耙耳朵!”


    幾個爪牙同樣地同仇敵愾,一個個看向路人的目光都透著不善,一些本來誠心誠意想上來套近乎的人,也被嚇得遠遠躲開。坊間傳聞,魏氏侯府的人現在是徹底瘋了,翻臉比翻書還快,被這家人演繹得淋漓盡致。狗日的魏延這輩子就沒做過什麽好事情,這王八蛋怎麽不死在南中才好!


    那些專門做臭雞蛋的商販呢?現在是一個也找不到了,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魏豹子早就放話出去了,見一個打一個,非得讓他們長長見識,讓他們知道滿臉臭雞蛋是什麽滋味!


    一切皆因為魏豹子當初站在侯府的牆內,曾經被扔得滿臉是臭雞蛋。


    現在,老侯爺沒事兒了,小侯爺上位了,魏氏再次牛逼崛起,魏豹子自然是與有榮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星落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倔強的紐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倔強的紐扣並收藏星落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