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夷城。


    城外大大小小的戰鬥,或者也可以說是械鬥,已經進行了許久許多次了,最後,當這些滿身浴血渾身帶傷的勝利者們迴到大殿裏,一本正經地向沈騰提出自己的勢力範圍要求時,才將沈騰震得不輕——這哪裏是南中十國啊,明顯就是要將南中帶入到中國西周的架勢嘛,估計建100個國,都不能滿足他們的要求,有的要求竟然隻是三座山兩片林子一條河!


    “南中人就如此謙虛?連一個像樣的都沒有?”


    是真沒有。


    像劉胄那樣,有膽量提出將一個郡幾個縣都拿來建國的,根本就沒有!


    沈騰由不得一陣苦澀。


    “看來,自己還是過於高看這些蠻族豪酋了。”


    其實這就是沈騰這個後世人對於南中的認識偏差。


    劉胄所在的牂牁(且蘭),本就是且蘭河中遊,這裏有南中少有的大片的耕作土地,且蘭蠻在這裏耕種了千萬年,以及便利的河流運輸條件,“牂牁”這個詞語的由來,本身就是打下木樁子,用以圍係舟船的意思。


    再加上牂牁郡東部,有一座鐵礦山。


    而劉胄,更是且蘭蠻中的第一號貴族。


    像劉胄這樣的身份高貴,地理位置得天獨厚的,縱觀整個南中,也少之又少。


    所以,若真按照這些人的要求,南中成為百國林立的局麵,劉胄所建立的且蘭國,會是其中最大的國,甚至,比孟獲的王國也不會小到哪裏去的。


    還有的是幾個洞主聯合起來,要求建立一個國家,但在沈騰的眼裏,也就是幾十個村子的聯合,相當於他曾經生活的那個時代的一個鄉鎮罷了。


    其實,這才是這個時代南中的真實現狀——分散、落後、見識短淺,粗鄙自負。


    這個時代南中蠻族,除了一些像劉胄孟獲這樣真正的豪族外,那些所謂蠻酋,可能連百裏之地都沒有出去過。


    這是南中的現實。


    也是南中的悲哀。


    南中山區,三裏不同音,十裏不同俗,除了已經被納入政府控製的郡守縣令所在的地方,有較多的人口聚集外,其餘地方,基本上還處於較為原始的生活狀態,以部落族群為單位,他們所爭搶的,不過是幾個山頭林地和水源而已。


    這些,是人類最基本的生存資料。


    也正因為如此,南中像孟獲那樣部落擁有方圓300平方公裏可以種植的三江口平原土地的,就成了蠻族公認的唯一的王!


    南中多溶洞,這是此地石灰岩地質的特征,很多部落酋長叫洞主,也就是因為他們占據了一些可以居住的天然山洞而已。


    而南中的溶洞,堪稱內有乾坤:高大寬闊,冬暖夏涼,甚至有些溶洞裏麵還有暗河穿行,可以藏民藏兵藏物質,是天然的居住地,儲存物質的好地方。


    看著眼前這讓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幕,沈騰感覺很有點眩暈了,一個頭兩個大。


    “看來,想捉大魚,是不可能的了。”


    計劃中將這些大魚一網打盡,但百國林立,大魚在哪裏呢?


    大魚,不是沒有,大殿裏就有幾個呢。


    劉胄一直待在大殿裏,心神不定,心事重重。


    此時的他,已經有點明白過來味道了。


    這魏氏行事之奇特詭異,很難讓人看懂,但有一點,他現在就是在故意引起南中豪酋們爭鬥,用漢人的話說——“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想通了此節,並不意味著劉胄就十分痛恨這魏氏子。劉胄不僅不恨這魏小侯爺,反而從心底裏佩服。


    另外,甚至隱隱地都有些害怕。


    這魏氏子,真的,必將成為南中王!


    “瞧人家的手段,麻賣批的,這才叫陰狠,這才叫歹毒!”


    劉胄內心裏的思想複雜且零亂,他認為魏氏子玩兒的就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把戲,讓這些豪酋們打生打死,人腦子打出了豬腦子,最後,由他魏氏來收拾這個殘局。


    到了那時候,各個族群沒有了話事人,收拾起來,就順暢得多了。


    可恨咱們蠻族人,都已經被人家玩弄於股掌之間了,卻不自知,卻依然鬥誌昂揚,一個個打得頭破血流你死我活傷殘無數。


    但是,現在讓劉胄主動將自己的想法公開,去製止南中蠻酋們的爭鬥,他卻是不敢的。


    俗話說,兔子急了還咬人的,他擔心,這魏氏子發急了,可能會遷怒於他。


    這魏氏子的謀略,和戰鬥力,他早已經感受得夠夠的了。


    最重要的,人家魏氏子是一個流亡之人,人家沒有什麽是不可失去的,大不了屁股一拍,流亡到孫吳去,換個地方,繼續做他的侯爺。


    而自己呢?


    自己小小的且蘭國,一旦失去魏氏這個強力盟友,接下來,必將遭受蜀漢帝國的全力一擊,那時候,且蘭王旗能打多久,連劉胄自己的心裏,都沒有定數。


    想通了此節,劉胄的心裏就好受得多了。


    魏氏越強大,自己的且蘭國就越堅挺。


    魏氏可以沒有劉胄和且蘭,而劉胄和且蘭卻不可以沒有魏氏。


    好在,不管誰生誰死,他自己的且蘭國是一點損失也沒有的。等迴去的時候,他會將屬於自己的那一份禮物統統帶走。不拿白不拿,白拿誰不拿?


    劉胄倒是對那個高高在上的蠻王孟獲感到好笑。


    這廝大老遠的千裏迢迢從大理三江口而來,最終,卻連一個屁也撈不到。


    說這話的時候,劉胄的心裏未嚐沒有一絲絲酸楚的味道,因為即便人家孟蠻子不來平夷城,放眼南中,也沒有人敢打人家三江口的主意。


    “要不,勸說他也帶些鹽巴迴去?”劉胄這樣戲謔地想著,自己都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人家孟獲才不缺這點鹽巴,他自己都有幾十口鹽井呢。隻是產量不大,但保證自己那一畝三分地,還是綽綽有餘。


    劉胄心裏不斷戲謔的那個蠻王孟獲呢,現在也是眉頭緊皺。


    自己來,本來是帶著任務來的,要近距離仔細觀察這魏氏子的底細,摸一摸他的成色。


    目前為止,成色倒是摸得足足的,能打,敢打,有一戰之力,甚至能將建寧李氏降服了。


    但底細,卻一點也沒有摸到。


    根本就沒有機會。


    在孟獲之前的心裏,甚至有想過,自己來了之後,利用蠻王身份,直接趕走一部分蠻酋洞主們,將這個狗屁倒灶的“南中建國大會”徹底攪個稀巴爛,攪它一個天翻地覆,讓這姓魏的流亡子見鬼去吧。


    但是,到目前為止,人家根本就沒有給他一絲機會。


    “還是來的晚了些啊。”孟獲心裏的焦躁,一陣煩似一陣。


    孟獲很希望能和這魏氏子單獨相處,看是不是能套出一些話來,但到目前為止,也還沒有撈到好機會。


    魏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再等等吧。”


    孟獲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年輕氣盛熱血上腦的孟獲了,他強烈克製自己的焦躁情緒,迫使自己淡定下來,至少表麵上要給人一種淡泊寧靜的感覺。


    當年諸葛丞相離開南中時,專門寫了一副字給蠻王:“淡泊以明誌,寧靜以致遠”,被老孟獲掛在客廳裏,一日三禮拜,三日一內省,要的就是一股子靜氣。


    而吳彥祖那裏,早已經如坐針氈了。


    整整6天過去了,關於孫誌小將軍那支隊伍的消息,是一點也沒有。“整整3000人的隊伍啊,就這樣憑空消失了?興古郡那邊的消息,也一點都沒有了,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兒呢?”


    派過去的斥候,也都一個個如石沉大海,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種種跡象,都透露出一股詭異的絕望的意味來。


    他已經連續三夜沒能合上眼了。


    眼睛一閉上,就有噩夢將他驚醒。


    如坐針氈。


    最開始,情況可不是這樣的。


    當魏氏子初來之時,劉胄士氣正旺,一切都向著自己設定的軌道前進,一切看起來都那麽美好!南中將會更加糜亂,自己火中取栗——所謂的弄潮兒,所謂的天降大任於斯人也,那說的,不正是我吳彥祖?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曹操來了,周瑜周公瑾有準備,於是,赤壁之戰就爆發了。周瑜完勝。


    關羽來了,呂蒙呂子明有準備,於是,荊州之戰就爆發了。呂蒙完勝。


    劉備來了,陸遜陸伯言有準備,於是,夷陵之戰就爆發了。陸遜完勝。


    這次,魏氏子來了,我吳彥祖有準備,於是,南中之中就爆發了。吳彥祖……


    我吳彥祖不該完勝麽?


    事情,不就應該是這樣的哦……


    怎麽事情到了我吳彥祖這裏,就變了味道?劇本還是自己的劇本,劇情卻早已經被篡改得麵目全非!


    吳彥祖越來越沒有自信了。


    現在的實際情況是,南中看似糜亂,但亂了嗎?亂在哪裏?誰在亂?


    火中取栗的,本該是自己,是孫吳,但現在,這一切卻如同霧裏看花一般,瞧不清青紅皂白,分不出牡丹芙蓉。


    說起來,就在這眼吧前兒,南中所有的異動分子都被邀請到平夷城了,但是,平夷城亂了嗎?


    看似很亂。


    但你到平夷城中去看看,哪一個滿身浴血的豪酋在城中走路不是透著萬分的小心,生怕讓那些軍卒看不順眼,當場就給哢嚓了。


    現在的平夷城,集中了南中幾乎所有桀驁不馴的豪酋分子,但卻成為整個南中治安最好的地方了吧。


    真要說起來,亂,在平夷城外。


    平夷城外,這幾日,日日夜夜都有戰鬥發生,但因為有了魏氏子的軍卒在旁邊做執法監督,同等人數,規定時間,指定地點,到了時間點,叫“開始”就開幹,叫“停”你必須停,然後,就問暫時輸的一方你“服”,還是“不服”?


    若是“不服”,再戰。


    叫一聲“服”,那好,勢力範圍的劃分,就此結束,蓋棺定論!


    有些家夥們打著打著,與對方打出了無限的兄弟情深來,於是,當即叫停,攜手共同要求勢力範圍。


    ……


    這都什麽呀!


    吳彥祖是真的看不懂了。


    這都是小孩子玩過家家的行為,卻公然在南中平夷城實實在在地上演著。


    但是,有一點,卻是肯定而且必然的,所有的一切,亂,與不亂,鬥,與不鬥,服,與不服,全部都是、在魏氏子的操控下進行的。


    也就是說,不知不覺中,這魏氏子,早已經成了南中豪酋們心目中至高無上的王!


    就連那南中真正的唯一的蠻王孟獲,也一樣在人家的腳下匍匐著,不敢有任何過分的舉動。


    這,就是王的威嚴!


    吳彥祖本身就是一個智商超高的人,某些事情,一旦想通,如同打通了某一個關鍵節點,接下來,很多關節也就自然暢通了。


    他逐漸明白過來,人家魏氏子,是用平夷城做餌,將所有大小豪酋都勾引到平夷城中來,見識他的實力,樹立他的威信呢。


    吳彥祖終於認識到這魏氏子的可怕了。


    “這樣也好!”


    吳彥祖雖然對魏氏子有戒心,但卻並無排斥之心。魏氏子的事業做大做強,他吳彥祖便是其國師一般的存在,隻要自己牢牢抓住這個機遇,不給其他人以任何可乘之機,未來,嗬嗬嗬……


    隻是,魏氏南中國無論能做的多好,那也隻是未來。


    而現在呢?


    現在,孫誌小將軍的那3000人,到哪裏去了呢?


    吳彥祖再次患得患失起來,平日裏最愛的南中清酒入喉,也沒有了往日的歡愉感覺。


    蠻王孟獲因為來得晚了,所以,也隻能在靠近大門邊的地方,才找了一個空位坐下來,身邊坐著孟古孟今,和呂南中。


    四人一邊飲著自己帶來的酒水,一邊低聲說著話。主要是三個年輕人在說,孟獲自己卻一言未發。


    如果說此時的劉璋患得患失,吳彥祖如坐針氈的話,那麽,蠻王孟獲則是一陣一陣渾身發寒。


    首先,劉胄看出來的東西,他孟獲豈能看不出來?


    “這魏氏子所謀甚大。”


    他利用平夷城大會的機會,將自己在南中至高無上的地位,就此明確下來,也就是說,無論這些豪酋洞主大王長老們未來如何,在其心目中,認的是這個魏氏子,而不再是蜀漢朝廷。


    他們迴去後,會無比驕傲無比自豪地告訴別人:“是魏侯爺給老子的封地封國封王!”


    這,就是魏氏子在南中建立的,除卻蜀漢政權之外的第二套管理體係!


    既然建立了第二套管理體係,則第一套管理體係呢?還用說嗎?廢除唄。


    此子建立的這套管理體係,甚至將蠻族人自己千百年以來的那套體係天然融入其中了。


    此子用心之歹毒險惡,行事之詭詐,思慮之深遠,禍害之廣泛,遠非劉胄這樣一個小小的豪酋建國可比。


    劉胄建國,滅了就是。


    但新的一套管理體係一旦建立起來,並且深入人心,則蜀漢的管理就會流於形式,淪為虛空,最後,人民將不再相信蜀漢的那一套。也不再承認蜀漢帝國的那一套。


    隻要時機成熟,這魏氏子揭竿而起,必將應者雲集,簞食壺漿,亡命是從。


    當年的陳勝吳廣起義,就是這個效果。


    但陳勝吳廣卻是在沒有建立起自己的管理體係下得到這個結果的。


    如果陳勝吳廣能夠事先已經建立起自己的一套管理體係,並且得到老百姓們的認可,可以想象,哪裏還有高祖劉邦霸王項羽什麽事兒!


    孟獲甚至還想到了他自己。


    三江蠻本就是昆明諸蠻中最大的一隻,這些蠻族人隻認蠻王,根本不認蜀漢政府的那一套,無論他麽個和失敗多少次,無論他孟獲日子過得多麽淒慘恓惶,也依然是蠻族人心中的王。隻要他一聲號召,蠻人自然如影隨形。


    ——這就是孟獲為什麽是永遠的王的根本原因所在。


    ——當然,這也是為什麽諸葛亮在七擒七縱之後,卻依然要保留他這個蠻王的根本原因所在。


    而今天,他看到,一個更加可怕的,勇猛的,智慧的南中王,正在他麵前誕生!


    “蜀漢,危矣……”孟獲不由得仰天長歎。


    他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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