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的季秋時節,夜晚,可愛得有些過分。


    且蘭古城的上空,繁星滿天,碧綠的天空像是一塊千年古玉,透著一種飽滿的柔和的溫情脈脈。


    在這同一片星空下,如果我們將目光從且蘭古城向西平移300裏,在群山萬壑中間的一塊開闊地處,便會發現一個不大的純粹的軍城。


    此地名為平夷城。


    新的南中庲降都督府,就在這裏。


    庲降都督府本來在建寧郡治所在地,前任都督李恢家族本就是建寧豪族,自然將庲降都督府設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更為保險。


    張翼將軍上任後,將庲降都督府遷移到了目前的所在地平夷縣城。


    這一舉動,既有對牂牁蠻夷異常動態的關注,也有向其他蠻夷豪族示好的意思在內。若自己繼續將庲降都督府設置在李恢家族的一畝三分地上,其他豪族就不可能認為自己會公平對待他們,而李氏也會繼續認為張翼時代的庲降都督府依然在他李氏的庇護之下。


    張翼本就是益州豪族出身,自然深諳其中滋味。


    所以,張翼果斷地將庲降都督府遷移到了平夷縣城,並將此地改造成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軍城。


    軍城不大,但十分堅固。


    張翼這個庲降都督的掣肘之處,不僅僅是周圍全是蠻夷,自己全無借力之處,更有諸葛亮當初製定的政策,到得此時,已經有些難以為繼。


    時移世易。


    當初,諸葛亮七擒孟獲平定南中叛亂後,當時的隨軍長史費禕入諫曰:“今丞相親提士卒,深入不毛,收服蠻方;目今蠻王既已歸服,何不置官吏,與孟獲一同守之?”


    孔明曰:“如此有三不易:留外人則當留兵,兵無所食,一不易也;蠻人傷破,父兄死亡,留外人而不留兵,必成禍患,二不易也;蠻人累有廢殺之罪,自有嫌疑,留外人終不相信,三不易也。今吾不留人,不運糧,與相安於無事而已。”


    諸葛亮的話,說的非常有道理,但其中蘊含的濃濃的卻無奈意味,卻也是掩飾不住的。


    但事情發展到今天,再迴頭看的話,就覺得這一切都顯得十分滑稽。占有一個地方,不駐軍,不付出,也無收益,那,占有這個地方,還有什麽價值!


    後世華夏收迴香港時,日不落國提出一個要求,就是華夏不可在香港駐軍。


    太宗爺爺當即微微一笑:“軍都不駐,要這主權有何意義!”


    霸氣側漏。


    日不落帝國的餘暉在太宗爺爺的微笑之中,灰飛煙滅,化作昨日黃花,徒留下英吉利傷痛記憶無數。


    反觀當時的諸葛亮是什麽心態呢?


    當時,南中對於蜀漢來說,基本上隻具有政治上的意義和價值,而沒有實際上的貢獻。


    魏延在這一路上,可沒有少給沈騰講述關於諸葛亮,關於南中的諸多事情——


    “並非諸葛丞相無智,他隻想著趕緊帶兵北上,將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北伐這一個點上,因為隻有北伐,才能將散亂的蜀漢帝國所有精氣神凝聚起來,這幾乎算是唯一途徑。”


    “當時,咱蜀漢帝國最大的危機,是荊州陷落、雲長陣亡引發的連鎖反應,夷陵之戰失敗,蜀漢帝國建國精英幾乎全部失陷其中,甚至連先帝,也再沒有機會迴到成都。”


    “蜀漢與孫吳再次結盟,卻帶有一股子淒涼的味道。特別是對於蜀漢帝國來說,隻能捏著鼻子認了。假如不與孫吳結盟,咱們蜀漢的旗幟還能打多久,真的不好說呢。”


    “從這一點上來說,咱們是不是還要感激孫吳人?”沈騰問。


    “那倒也不必。夷陵之戰後,孫吳第一時間就派了人來聯盟,還送還了許多俘虜的士卒,先帝一直不同意,後來,到了今上時代,才又重新結盟的。”


    “孫吳先要求結盟?他們不是打贏了麽?”


    “夷陵之戰,是他們贏了,但接下來,假如咱蜀漢徹底沒了,他


    孫吳又能堅挺幾日?”


    沈騰點點頭,道:“唇亡齒寒啊。”


    關於北伐,這是後世人對諸葛亮最多置喙的話題,魏延和沈騰之間,也有過諸多討論。


    “不北伐不行嗎?安安心心做好內務,發展經濟,不好嗎?”


    沈騰的這個問題,算是替後世很多人問的了。


    在許多人心中,諸葛亮不北伐的話,專注國內經濟民生,說不定會出現“奇跡”的。


    魏延狠狠瞪了沈騰一眼,道:“你小子懂個屁!北伐,可不僅僅是諸葛亮一人的執念,而是國家戰略,必須通過對外戰爭,將蜀漢帝國的已經跌落塵埃的信心,拾掇起來。”


    “一個國家,一旦沒有了方向,沒有了目標,沒有了信心,也就沒有了動力,距離亡國,也就相去不遠了。”


    如此說來,諸葛亮執行的南中“以蠻治蠻”政策,就顯得非常合理了。


    但事情,總是事與願違者多。


    他隻希望南中能夠“相安無事”,卻哪裏能夠得到。


    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


    南中,便是如此。


    本來,南中蠻夷雜處,就不太平,占山為王,據洞為主,嘯聚山林,不服管教,相互征伐,部落之間,也有老死不相往來者,畏威而不懷德,你沒有強有力的壓製力量,怎麽可能做到“相安無事”。


    還是我們前麵說的,政府掌控資源有限,贈與資源的能力自然也就有限得緊,如此一來,你還想剝奪別人的資源,對不起,一邊涼快去吧。


    既然你不能帶給人家什麽,人家憑什麽聽你的?


    “張伯恭(張翼)並不是沒有能力的人。”魏延難得地對這個年輕的蜀人給予了肯定,“他也想在南中進行大開發,但受限於咱整個蜀漢帝國的實力有限,他能做的,也就是盡量做到公平。而就是這個所謂的‘公平’,卻得罪了幾乎所有南中豪族蠻酋。”


    “法治麵前,人人平等——怎麽可能呢?張將軍還是太……那個了。”關於這個話題,沈騰卻也不難理解。


    要知道此時的南中,所有蠻族人民幾乎等於是各大王洞主豪酋們的私人財產,哪裏有什麽狗屁的法治,更遑提什麽“法治麵前,人人平等”,那都是虛屁!


    而蜀漢帝國自己呢?狀況又是如何?


    “持續十多年的北伐戰爭,早已經將整個蜀漢帝國的財政拖入無底黑洞,再不在南中地界上做些文章,莫非要看著帝國沉淪不成?


    但恰恰就是張翼的這一番好心,苦心,卻如同一杆子捅在馬蜂窩上。”


    想想,也是。


    人家南中豪酋們本來就憋著一肚子的氣,沒處撒,這下好了,借口有了,還是你庲降都督張翼本人親自送上門來。


    這就別怪人家不客氣了。


    且蘭國重建,原來掩蓋住一切矛盾的虛假的麵具,被蠻王劉胄一下子無情揭開,剩下的,就全都是尷尬——


    張翼出兵時,走的人擔心,留下的人也擔心,屬於典型的駝子睡覺兩頭不著地!


    張翼有心叫其他郡的力量前來,卻又擔心那些郡的安危,兩頭不牢靠。


    不得已,張翼隻得在最快的時間裏,傳訊各地郡守駐軍收縮陣線,全部龜縮到郡守府所在城市去。


    這條命令的下達,雖說更多是出於庲降都督府的無奈,但卻也還是起到了非常顯著的作用——迄今為止,除了牂牁郡外,其他地方,倒也還沒有發生大規模的暴亂。


    這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


    張翼在平夷城焦頭爛額之際,已經有信差前來報告,說身處隴西前線的諸葛亮丞相已經派遣馬忠將軍和副將張嶷星夜趕往平夷,替換他。


    張翼手下的軍將們就對主將說:“將主,既然丞相已經征調了馬忠將軍前來,不如我們就安安心心守住軍城即可,不必在費心牂牁事變了。”


    張翼卻是一瞪眼,嚴肅地說道:“牂牁事變,因我而起,是我德行能力不夠導致,我又沒有能力將其剿滅,怎麽可能安心將禍事交給馬忠將軍?”


    於是,整個軍城雖然沒有再出兵攻打且蘭城,卻也派出武力四處馳騁,將其餘地方的蠻族死死壓製住,總算沒有更多地方跟隨牂牁作亂。


    而且,張翼手下駐軍將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一處,強力保證四周源源不斷的糧食等輜重物資運進平夷城。


    而在張翼內心之中,最擔心的,其實已經不是平夷城,也不是牂牁郡。平夷城這裏,隻要自己不出去,憑借南中這些蠻族人的武力,還真是拿不下它。


    他絕對有這個自信!


    牂牁郡也都已經是這樣了,但等馬忠將軍一到,剿滅它,並不是難事。


    張翼擔心的是,一,牂牁郡事變的背後,是否有孫吳的勢力介入,介入到了什麽程度。


    二,南中的那些豪族什麽態度,尤其是蠻王孟獲那裏。


    孟獲被諸葛丞相“七擒七縱”的情誼所感動,成為南中區域壓艙石一般的存在,確實為南中的穩定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但是——現在——諸葛丞相去世了。


    一旦這個消息傳到南中,孟獲這些豪酋對於蜀漢,是什麽態度?


    如果牂牁的事情,不能在最快的時間內解決,這些豪酋們就會認為蜀漢帝國已經削弱到不能製南中的程度了,則整個南中,瞬間會爆燃成為一個巨大火坑,將整個南中都陷入其中,一點也不奇怪。


    可現在……


    能做的,就是之前已經做的,不外乎給這些豪酋豪族們帶信去,告訴他們,牂牁事變,很快就將被朝廷大軍剿滅,希望他們能夠穩定一方,都督府必定將其功績上報朝廷,上達天聽雲雲……


    誰都知道,這些都是虛屁。


    假如這個時候,有一支軍隊,不肖說多的,就幾百精騎,浩浩蕩蕩地在南中招搖撞騙一般地走一圈,保證這些豪酋們服服帖帖,叫你爺爺!


    當然,這些,都是半年前發生的事情。


    實際上,半年前,馬忠就已經來到平夷縣,隨行的,還有副將張嶷。二人隻帶了親隨護衛,悄悄來到南中,沿途沒有與任何官府打交道,目的,隻為一個保密。


    到目前為止,馬忠張嶷入南中,走馬換將,這個事件,依然是整個庲降都督府最大軍事機密,幾乎無任何蠻族人知曉。


    整個平夷城早已經實施戒嚴。


    而張翼遲遲沒有動身離開南中,迴成都報到,其實就是在故意給蠻族人一種假象,以為焦頭爛額的庲降都督府,依然焦頭爛額。


    而讓馬忠張嶷也沒有想到的是,牂牁的事情已經發展到如此地步,他二人來南中,也沒有帶什麽兵,來了之後才發覺,僅僅依靠南中的這些人,實力,實在太太太有限了。


    對於牂牁,馬忠和副將張嶷可一點也不陌生,第一次南征,牂牁反王朱褒就是被他二人帶兵剿滅的。


    這次,卻不一樣。


    此時,平夷庲降都督府內,都督馬忠、副將張嶷,以及已經卸任的前庲降都督張翼,三人正在一起商議軍情。


    張翼憂心忡忡踱著步,踱了好久,終於停了下來,一臉嚴肅地對馬忠說:“德信將軍(馬忠,字德信),你到南中已有半年了,卻任由牂牁局勢糜爛如此,縱然你有計謀在胸,我隻恐怕上麵受不了。”


    馬忠來後,便立即接管了所有南中事宜,所以,現在整個南中的事情,都由馬忠說了算,張翼隻有建議權,沒有命令權。


    聽了張翼的話,馬忠卻是一笑,向旁邊的副將張嶷努努嘴巴,說道:“伯岐,你怎麽看?”


    張嶷,字伯岐,巴西郡南充國縣(今四川省南充縣)人,豁達豪壯,初為本縣功曹,後以功升將軍。


    說起張嶷來,他的發達卻與與一個毫不相幹的女人有關。


    當初劉備攻打蜀郡時,益州土豪們趁機在私底下也做了不少的小動作。


    南充附近山賊趁機搶掠縣裏,城內一片混亂,縣長大人也不知道逃到了哪裏。這時候,群賊畢至,縣衙內一片兵荒馬亂的場景,轉眼間,便將淪為人間地獄。


    但就在這樣時候,功曹張嶷卻背著縣長夫人,手提一把大刀,孤零零一人楞是徒步殺出城去,手下幾無一合之敵,群賊不敢當麵。


    就這樣,張嶷背著縣長夫人,硬是在附近山上找到了縣長大人!


    張嶷忠勇敢戰,因此得名。


    後,張嶷投降劉備。


    張嶷的一生充滿了傳奇——他不是在平叛,就是在前往平叛的路上。


    由此,也可想見當時蜀漢帝國內部的社會治安狀況如何了,遠不是後世我們所熟悉的諸葛治蜀“夜不閉戶路無拾遺”。


    其實不但是蜀漢帝國,即便曹魏帝國、孫吳帝國內部,也一樣。但凡戰爭不止的,城門失火必定殃及池魚,禍及民眾。


    世道糜亂,民眾無所依靠則淪為流民,流民聚眾則為盜匪。打散的士卒也一樣,聚眾而為盜匪者,比比皆是。


    孫吳與曹魏交界處的荊襄一帶,黑山盜綠林盜京山盜早已經斐名中外。


    建興五年(227年),丞相諸葛亮北駐漢中,預備北伐事宜,成都府往漢中的路上,日夜都有大量輸送軍資物品,因此,就有山林盜賊張慕在廣漢、綿竹一帶興風作浪,劫掠軍資。


    此時,張嶷已經被任命為郡都尉,率軍討賊。


    山賊四散於山林之間,絕不聚集給張嶷機會,張嶷無法通過戰鬥將其擒獲,便騙他前來和談。


    張嶷置辦酒席,張慕欣欣然前來赴宴,席間舉杯為號,張嶷率領左右親自將張慕及其部下五十餘人斬殺,而後又發動大規模清剿戰,一舉將山賊其他頭目,都悉數斬殺。


    建興九年(231年),汶山郡低地羌蠻趁諸葛亮北伐之際而作亂。


    時任牙門將軍的張嶷歸屬將軍馬忠麾下,張嶷帶士兵三百人,為先鋒,別督數營先行。


    汶山羌蠻利用地理優勢,於山間扼要立石門,門上作床,床上置有很多大石,有人攻打,即放大石滾落。


    張嶷用計,於是派遣使者前往勸降叛羌:\"你們如果投降,我們便給你資助,讓你們在此安居樂業;否則,大軍一到,爾等必將化為齏粉,後悔也來不及了。\"


    張嶷說的是實話,羌蠻作亂,自己也知道不是政府軍的對手,隻不過是趁著天時地利撈一把罷了。


    於是一些頭目便率軍向張嶷投降。那些不投降的奔竄到山穀裏,也都被張嶷全部搞定。


    張嶷後來一直跟隨馬忠在南中平叛,甚至後來還單獨子在越嶲郡主政一方,是南中區域少有的死後還被蠻族祭祀的漢人領袖。


    張嶷見馬忠將軍問他,隻是笑了笑,道:“末將以為,可以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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