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魏老爹,魏大爺,您老行行好,放過我吧……”


    “您老就當我是一個屁,放了得了唄……”


    這幾天,沈騰已經多次懇請魏延,“求放過”,自己寧願磨皮了腳底板板,也不想被這倒黴鬼架在馬背上磨煉。


    但每次,他的“求放過”都被魏延無視了。


    看著馬背上齜牙咧嘴坐立不安的沈騰那副淒慘勁兒,魏延便是得意非凡地一陣笑:“哈哈哈,小子,你和我老魏的緣分來了,怎能錯過?”


    說著,魏延抹了一把雜亂的胡須,將上麵許多塵埃打落。


    “嘿嘿,你當咱老魏是傻子麽?你小子神神叨叨的,又來曆不明,沒有調查清楚前,想走?哼——”


    其實沈騰自己心裏也非常清楚,他不可能被魏延放掉了。


    都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由此而推理,這世上也沒有無緣無故地穿越,更沒有無緣無故的相遇相知。


    既然自己穿越過來,第一個遇到的就是這個倒黴蛋魏延,他相信這不是命運在和他開玩笑,其中一定大有深意。


    自己又恰好在那個時機救了魏延,一舉改變了魏延的命運。如此一來,自己的命運也將與他的命運相勾連,是想跑也跑不掉的了。


    沈騰並不是沒有騎過馬。


    後世中國的西南邊境線上,很多地方,騎馬比開車方便,甚至,很多時候,根本就沒有車路。雲南貴州的茶馬古道,除了馬,和騾子,你就別想其他任何交通工具了。


    當然,自己的雙腿除外。


    騎馬是一個體力活兒,更是一個技術活。


    沈騰看著身邊那些軍中老卒們在馬背上翻轉騰挪,一個個身體隨著馬背的律動而起伏不定,韻律相和,感覺這些家夥人馬都已經融為一體了,那才真的是一種享受!


    他甚至還發現有些軍卒竟然一邊趕路,還不耽誤他們一邊打盹!


    這個發現讓他從心底裏對這個時代的軍人們湧起無限崇敬之情。


    但在於他自己,騎馬狂奔與受刑幾乎沒有任何差異。


    馬背的每一次顛簸,他的胯下就一陣鑽心的痛。


    這痛不是一直存在,而是隨著馬背的律動,有規律有節奏地湧過來,仿佛是在不斷提醒他:“來了,來了,要痛的哦,你準備好了沒有……”


    這特別的感覺,讓他有了一種特殊的痛楚體驗。


    於是,他的嘴巴裏便也有節奏地嚷嚷著:“痛啊痛,痛啊痛,痛啊痛……”


    後來,這話就變成了另外的:“老魏啊,該死的,殺千刀的,停一下吧,老魏啊,痛啊痛,老魏啊,該死的,殺千刀……痛啊痛……”


    魏延就在他身邊。


    老魏腰背挺直,身體隨著馬背的起伏而律動,一副氣定神閑老神在在的模樣。


    他鄙夷地看著身邊這個“哎呀”連天的家夥,鼻孔裏呲出一股氣來,不斷地貶損他,道:“小子,就這點能力,還敢在老夫麵前胡吹亂侃的,說什麽改變老子的命運!我去你大爺的命運,我老魏這輩子,就從來不信命!我命由我不由天!”


    “嘚瑟,沒有我,你老魏的腦瓜子都已經被人當球踢了。”


    “嘿嘿,那是老夫我命不該絕,沒有你,也會有別人來搭救老夫。”


    沈騰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恨不得一拳將那老不要臉的魏延打出一個滿臉桃花開來,可惜他一隻手剛剛鬆開馬鬃毛,身體不由得就向老魏那邊傾斜下去,堪堪就要掉下馬身。


    沈騰不由地大叫起來:“老魏救我!”


    緊接著,肩膀就被人抓住了。


    魏延將沈騰的身子扶正,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子,奔馳的行伍之中,掉下戰馬,結果隻有一個,就是——馬踏如泥。你救了老夫一命,老夫也救了你一命,這下扯平了,互不賒欠了哦,以後別再胡咧咧說什麽救了俺老魏。”


    說著話,還衝著沈騰擠眉弄眼地笑。


    周圍的侍從們也都哈哈大笑起來。


    大家都很喜歡這個不知道哪裏鑽出來的年輕人,身手高強,卻又幽默風趣,而且奇奇怪怪的,經常說出一些大家莫名其妙的詞語來。


    沈騰狠狠瞪了老魏一眼,卻再也不敢鬆手去打他。


    打,是不敢打的,但卻不妨礙沈騰罵人:“老魏,你真不要臉,信不信我整個東西出來,能把你跑死,卻隻能在我身後吃土。”


    魏延“哈哈哈哈”一陣大笑,道:“小子,整出來讓老爹我看看再說,別在這裏瞎咧咧!”


    軍卒來報,前麵不遠便是當年閬中營的駐紮地。


    魏延大手一揮:“就去那裏休息一晚。”


    幾年沒有人住,閬中營所在地早已麵目全非。


    但這位置的確選得好——毗鄰官道不遠,是一個非常大的山頂平頂,水源也很方便。若是在四周建起高牆來,便是一個簡易版本的軍寨,易守難攻,卻又恰好將南北的官道卡死。


    其實原來這裏是有建寨子的,但自從夷陵之戰張飛帶著閬中營離開之後,便再也沒有迴來過,十幾年下來,這裏便成了野生動物的天堂,怎麽可能還有舊日模樣?


    軍卒們立即開始搭建窩棚,埋鍋做飯。


    此時,太陽已經堪堪落山,留下無盡的餘暉灑滿天空。


    登高望遠,風輕雲淡,紅葉滿山。


    在斜陽餘暉下,滿山遍野都仿佛披上了一層金光。


    這是一個美麗的秋日,更是晚霞滿天飛的好時節。


    魏延看著四個軍卒將沈騰從馬背上抱下來,與其說是“抱”,還不如說是“拖”下來的。


    魏延那蔑視的眼神簡直都快要把沈騰氣死氣瘋了,那老家夥的鼻孔都已經衝著天空去了。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老魏,你這家夥不是好人,你這叫那什麽,對了,叫恩將仇報!”


    “叫卸磨殺驢吧,叫兔死狗烹也行……”


    魏延和沈騰打著嘴仗,隨口貶損著對方,論起打嘴仗來,老魏可也沒有輸過誰的,當初和楊儀那廝……


    怎麽忽然就想起了楊儀那廝,便又觸動了魏延的心事,心情一下子就煩躁起來……


    “卸磨殺驢,兔死狗烹,說的不正是自己麽?”


    魏延一屁股坐在侍衛拿過來的一個馬紮上,沉默不語了。


    有護衛送過來一個酒囊,魏延一把抓過來,拔出塞子,“咕咚咕咚”狠狠地灌了幾口,長舒一口氣,再灌兩口,看向西邊天際絢爛的晚霞,呆呆地出神。


    士卒們都在忙碌,砍柴伐木,埋鍋造飯,搭建窩棚,布置崗哨,洗刷戰馬,預備馬料,前後左右四麵八方的斥候安排出去……


    魏延癡癡地發著呆,沈騰才顧不上這家夥在想什麽,他必須趕緊處理一下“胯下之辱”——用熱水清洗,上藥,換幹淨衣衫……否則,明天肯定沒有可能再跨上戰馬背上去。


    一邊處理著襠下事務,一邊逼逼叨叨:“莫非這就是穿越的目的?懲罰老子泡妞?這不是還沒有泡到嘛。老天爺,你不帶這麽折騰人的吧……還好,還好,大槍尚未頹廢,槍尖依然怒發衝冠……”


    看著老魏在那邊自怨自艾的小心眼兒的樣子,沈騰非常理解——老家夥打生打死大半輩子了,最後卻被人賣了,擱在誰的頭上,都不好受。


    老魏年紀已經不小了。


    打了快一輩子的仗,堪稱目前蜀漢帝國軍中第一人的老魏,並不是一個傻瓜,看似粗魯的皮囊下,卻也有一顆敏感的玲瓏心肝。


    魏延這一生中,最佩服的人不是諸葛亮,也不是關羽張飛趙雲等人,而是先主劉備。


    “小子,實話告訴你,老夫的出身很普通,但老夫自小便立誌,要做一名將軍,憑借自己的胯下馬掌中刀,搏一個轟轟烈烈的精彩人生來!”


    的確,魏延的出身並不高,義陽(今河南桐柏山)人,普普通通的人家。


    都說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但是,漢末的亂象叢生,卻也正是魏延這樣的武人們的美好時光。


    魏延的第一站是荊州,劉表那裏,他相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投靠荊州劉表,魏延自認為沒有錯。


    首先,荊州七郡,地大物豐人口眾多,在漢末中原戰亂之際,荊州卻保持了讓人難以置信的安寧。這裏曾經出現了一些小小盜匪橫行,最後,都被劉表剿滅了。


    但這些,都隻是表象。


    中原地區一旦歸於一統,梟雄們的眼光,注定要盯住荊州這塊肥肉!


    這真的是一塊肥肉咧,怨不得別人。


    其次,荊州劉表這裏的土豪們真的很菜,幾乎連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老子一隻手能打他們五個!”魏延笑了笑,臉上卻連一點笑意都沒有,隻是嘴角向上稍微彎了一點點弧度而已。


    說起來,那個無意之中射殺江東猛虎孫堅的黃祖,其實並沒有多少本事,但因為人家是襄陽豪族黃氏的子弟,所以一直得到重用,幾乎所有的資源都向他傾斜。


    而劉表的小舅子蔡瑁張允等,卻都是水軍將領。


    真要算起來,陸戰能和他魏延叫板一下的,也就是一個文聘。


    “但是,很快,老夫就發現,自己在荊州,根本就不可能出人頭地。因為劉表隻是名義上的老大,他的背後,站立的是襄陽四大豪門——黃、蔡、蒯、彭。老夫是外來戶,義陽人,哎……”


    魏延發出悠長的歎息。


    當初的選擇,真的就錯了麽?


    誰知道呢?


    假如自己選擇了曹操,又該是怎樣的一副光景?


    又有誰知道呢?


    對於曹操手下的譙沛軍功集團來說,自己不同樣是一個外來戶麽?


    此時,荊州牧的治所在襄陽。


    說起來荊州七郡,真正屬於劉表直接管轄的,也就襄陽、江陵、夏口而已。過長江向南,長沙、桂林、零陵、武陵都處於半自治的狀態,隻是對荊州郡府表示了一點可有可無的尊敬而已。


    而北方的南陽郡,早就不是他劉表的治下了。


    魏延很失望。


    放眼四望,天下之大,卻無自己更加合適的去處。


    北方曹魏那裏,自己去了也就是普通戰將一員,絕對沒有什麽機會給自己。人家姓曹的姓夏侯的,都安插不過來呢,五子良將那麽牛逼,還不都屈尊在曹氏夏侯氏之下。


    孫吳那邊,顧陸朱張四大家族幾乎將孫家都已經架空了,自己一個外來子,又能如何?


    而且當初孫堅被黃祖射死,自己也參與其中,是孫家心心念念要誅殺的原兇之一。


    西川呢?


    劉璋暗弱,天下聞名。


    益州,與其說是劉焉劉璋父子的,不如說是人家益州人的益州。劉璋父子,不過是一個人形圖章而已。


    “不得已,咱也就隻能繼續在劉表手下待了下去。沒想到,事情很快便出現了轉機——”


    魏延口中的轉機,便是劉備團隊來到襄陽!


    “先帝——沒話說,牛逼!”


    說著,魏延豎起一個大拇指。


    劉玄德團隊的大名,魏延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這是一個能打敢打不怕打的創業型團隊,戰黃巾,碰曹操,救徐州,收呂布,助袁紹,戰官渡,逼死袁術……劉玄德之仁義,張翼德之勇猛,關雲長之無敵,趙子龍之忠義……這樣一個天下聞名的團隊來到襄陽,勢必為襄陽帶來一個明媚的春天!


    “好激動啊,小子,真的,老夫當時真的以為咱襄陽的春天來了!”


    正當魏延激動不已的時候,劉表卻給他及劉備團隊潑了一桶冰冷冰冷的水——劉備團隊被安排到了襄陽北邊的新野小縣整整蝸居了七年,無兵無糧無權。


    七年呐!


    荊州人打的主意很簡單——你們不是能打嗎?新野縣就是荊州與曹操的第一線,去那裏,還愁沒有仗打?咱們的敵人,可都是打北方來的呢。


    “麻蛋,這是想讓劉關張趙糜等人用血肉之軀抵擋曹操百萬大軍的鐵蹄?”魏延很是為劉備不值。


    但魏延卻也一直暗暗為劉備叫好,被劉備所折服。


    劉備他們在新野小縣城裏,沒有萎靡不振,沒有怨天尤人,人家一直在招兵買馬,一直在壯大團隊,一直在鍛煉士卒,一直將目光盯在中原戰場上。


    甚至,他們還曾經憑借手裏微薄的力量,在博望坡兩度將曹操來兵打得一敗塗地。


    這就是戰神!


    魏延自問,同樣的條件,自己是否能夠做到?


    答案是——做不到!


    他相信,普天之下,沒有其他人能做到!


    這就是劉備!


    魏延那時就下定決心,此生,非劉備不隨!


    “世人皆曰劉璋父子暗弱,切——”老魏狠狠噴了一口氣,吐了一口痰在地上,“與劉璋父子相比,劉表父子那不叫暗弱,而是叫懦弱!對,妥妥的,就是懦弱!”


    對於劉表父子的懦弱,其實沈騰的看法與老魏的看法有出入,劉表單騎青衣入襄陽,看似成了荊州七郡的主人,其實終其一生,也沒有鬥得過襄陽本地黃蔡蒯彭四大家族。


    大家之所以簇擁在劉表的手下,推他做了老大,不過是因為他們恰好需要一個上得了台麵的麵首罷了。


    劉表的大公子劉琦是前妻所生,與襄陽土著們幾乎沒有任何關係,而次子劉琮卻是貨真價實的蔡家外甥。而蔡家與黃家又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關係,四大家族之間百多年的姻親關係,根本分不出你我他了。


    所以,與其說人家劉表父子懦弱,還不如說劉氏父子根本就不曾當過襄陽的家做過荊州的主。


    劉璋父子畢竟能夠做主邀請劉備入川,以及將益州拱手讓人,而荊州七郡的未來,什麽時候輪到這姓劉的說話了?


    劉備集團之所以在荊州不受待見,可不是劉表對他有戒備之心,而是襄陽四大家族對劉備有戒備之心。


    所以,當劉表去世後,襄陽四大家族第一時間就主動聯係了曹操,並且在第一時間就將襄陽拱手相讓。


    人家也沒有錯啊,荊州七郡重新迴到國家的懷抱,不對嗎?


    再說了,即便是劉表當初,也沒有說過獨立的話不是?作為地方軍閥割據勢力的劉表,從來也沒有做過獨立建國的籌謀。


    隻不過,襄陽這些土著們的行動,將原來棲身的劉備害苦了而已。


    後方的襄陽已經投降,劉備的團隊還在前方拚死抵抗。曹操出動三國最能打的隊伍之一——虎豹騎,小小的新野如何能敵,不得已,劉備隻能帶著人馬逃難。


    “最難的,是襄陽數萬百姓啊,一定要跟著先帝南逃。若不是這些百姓,敗的不至於如此之慘!”


    想到當初的種種,魏延的虎目之中,隱然有淚光乍現。


    “那場潰敗中,整個襄陽地區,不降曹的,很少。”


    沈騰一直沒有插話,因為他覺得沒有必要。做好聽眾,才是此時此刻的老魏最需要的。


    “一個是我,我老魏單騎下江南,去了長沙郡。還有一個,你猜不到——”


    沈騰瞥了他一眼,脫口而出道:“李嚴!”


    “哦豁!”魏延狠狠一巴掌拍在沈騰的肩頭,幾乎將他拍翻在地,“沒想到,你小子竟然知道李正方!不錯,就是他。他就是那個時候入川的。”


    再後來,赤壁之戰,曹氏敗北,荊州為先帝所得。關雲長戰長沙,與黃忠決戰不利,但雲長實施離間計,韓玄中計殺黃忠,危急之際,寄身於此的魏延魏文長挺身而出,救黃忠,斬韓玄,獻長沙,正式投靠了劉備集團,成為其中重要的一員。


    “先帝入川,老部下一個沒帶,卻隻帶著新人老黃忠和咱魏延,這個事情,對於咱們這些新人來說,自然是莫大的信任,更是先帝有意給咱們這些新人一個立功的機會。


    所以,入川之戰,直到後來的漢中之戰,咱老魏可以毫不誇張地說,老黃和咱老魏,居功至偉!


    別撇嘴,小子,知道你不服,咱也不沒那個耐性與你爭辯,隨便你怎麽想。老黃好運氣啊,定軍山下,一刀斬了夏侯淵,嘿嘿,牛逼!


    對老黃,沒話說,就兩個字——牛逼!


    咱老魏卻是倒黴,立了許多功勞,但總是在關鍵時刻掉鏈子,落鳳坡鳳雛先生龐士元殞命,漢水邊老魏馬失前蹄……”


    沈騰懶懶地說一句:“一個漢中太守,還不夠你老魏折騰的麽?”


    提到這個事情,顯然算是戳中了魏延的癢癢肉一般,頓時便有些神采飛揚起來——


    “要不怎麽說咱老魏這輩子不扶牆就服先帝呢!當時,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漢中太守的位置該張翼德坐,這其中,也包括咱老魏。張翼德自己都已經放出口風了,很有點手拿把掐的意味。但先帝卻獨獨相中了咱老魏,嘿嘿,先帝睿智,天下無雙!”


    不得不說,在漢中任上的老魏,的的確確表現出了卓越的軍事才能。漢中一線,固若金湯,移民屯田,興修水利,勸農課桑,漢中這個軍城,被魏延打理得井井有條,民政都被他幹得有聲有色,一點也沒落下。


    “咳——”老魏長歎一聲,“屬於蜀漢的好日子,實在是太短了想啊——”


    先主定益州,下漢中,晉漢中王不久,關雲長便正式開始樊城戰役,其意卻是為了極大牽製洛陽實力,使得漢中能夠有一個較好的穩定期,建設期。


    “但雲長還是大意了啊——他幾乎是以一人之力,獨挑大半個天下英雄,又不懂得見好就收,他不死,誰死——”


    沈騰點點頭稱是。


    後世對於關雲長,愛恨交織者居多。


    愛其忠勇無雙,武功冠絕天下,但恨其剛而過矜,小覷天下豪傑,疏忽大意失荊州,宛如打開了一個潘多拉魔盒,無數英雄豪傑被被陷於其中,難以自拔,身死魄散,灰飛煙滅。


    單說蜀漢方麵,張飛劉備黃忠張南馮習傅彤……太多熟悉的帝國元勳,皆死於此。


    記得當年先帝執意要東征為關羽將軍報仇雪恨的時候,蜀中諸人趙雲諸葛亮等人,全部執反對態度,就連遠在南中的諸位大佬都一封又一封的勸阻信,雪片一般地飛到成都。


    但魏延,作為漢中都督部的總司令,卻一言未發。


    他知道,無論自己說什麽,都不可能阻止陛下那一顆勃發的心。


    自己唯有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十年如一日地做著防禦工作,保持著強大的進攻態勢,壓製著曹操對漢中及益州的覬覦之心,才是根本。


    而在內心裏,魏延卻是支持先帝東征的。


    其一,荊州是益州的出川口,現在,這個出川口丟了,蜀漢就被曹魏和孫吳死死壓製在益州之地,難以有迴旋餘地。這樣的割據政權,隻要失去了拓展之心,遲早是個死。


    當然,漢中也是一個出川口,但相對荊州來說,則要差很多。


    而荊州之地,物產豐富,人口眾多,打仗搶地盤,不就是搶人口搶糧食嗎?那多人口那麽多糧食的荊州不去搶,你能搶誰?搶隴西?


    現在的隴西,你以為還是前漢時的隴西?那個商賈連成線駱駝滿地跑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隴西?


    “北伐,很多時候,是政治,而不是戰爭。雲長把政治打成了戰爭,所以,必然是個輸。”


    魏延繼續發揮,“諸葛孔明犯了同樣的錯誤,將政治當做戰爭打,所以,也必然是一個輸字了結!”


    沈騰忽然就對魏延刮目相看了——這粗鄙的軍漢子,竟然有如此卓越的見識?


    他忍不住拱手求教,問道:“此話何解?”


    魏延捋了捋雜亂的胡須,道:“都以為我魏延是個純粹的戰場廝殺漢,卻不知道,在漢中這十多年,老夫不知道熬了多少個夜不成寐。”


    “想女人?”沈騰和他打趣。


    “啪——”沈騰的肩膀再次結結實實挨了一記熊掌。


    “戰爭,尤其是國與國之間的戰爭,打,與不打,講究很多,其實都不過是政治的延續罷了。打,是為了某種利益;不打,也是為了某種利益。”


    “你老魏說得雲山霧罩的,故弄玄虛。舉例,舉例說明——”


    “好吧,老夫見你小子態度誠懇,就勉為其難教教你——譬如雲長發動的樊城戰役,其意不在奪城掠地,而在威懾中原,讓曹操不敢再下漢中,對蜀漢這個新生的政權造成影響,預留建設的時間和空間。但很多事走著走著,就變了初衷。關雲長水淹七軍,擒於禁,斬龐德,威震華夏,起戰略目的早就達到了,用圓滿完成任務,都不足以表達雲長的功績!”


    “然後呢——”


    “然後就變了性啊——你已經將人家曹賊都嚇得要遷都了,他還有哪門子的心思來奪我漢中?這個時候,見好就收,一切堪稱大圓滿。但是,雲長竟然真的想拿下樊城,揮兵洛陽,獨占中原,這可就犯了大忌諱嘍——”


    關於這點,沈騰也很清楚。


    後世關於這一節,解讀的尤其多,版本花樣百出,意見卻出奇地一致——關雲長將曹操與孫權“嚇”成了聯盟!


    以蜀漢當時表現出來的態勢,他們哪裏還是老三?早已經是妥妥的老大第一人了,政治上,小弟國家想生存活長久,必然是聯盟起來對抗老大。


    順著這個思路,沈騰自動破譯了北伐的政治與戰爭的關係:“北伐,不過是為了轉移國內矛盾,所以,不能當真,做做樣子就好,誰知道打著打著,諸葛亮就當真了,最後,嚴重損耗了國力不說,還將內部的矛盾給激發了出來——是不是這個意思?”


    魏延看著沈騰,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包:“你……這是你小子……想的?”


    沈騰點點頭,露出羞澀地一笑:“順藤摸瓜嘛,順著您老大人的藤,就摸出了這樣一個瓜。至於甜不甜的,不知道。”


    “甜!很甜!”魏延得意又開心地笑了。


    “膚淺者,都以為先帝隻是為了關羽報仇,卻不知道新生帝國必須立威。夷陵之戰,是立國之戰,打一仗,是國家態度。隻是可惜啊,誰也沒有想到,會敗得那樣慘……”


    魏延眼中的淚水,終於還是控製不住,順著臉頰滾滾而落。


    胡須上,到處都是。


    “再說了,先帝就算是為臣子報仇,有什麽不可以?有什麽不可以!君視臣如手足,臣視君如父兄,有錯嗎?在曆史上,你可曾看到如此對待臣子的皇帝麽!”


    很遺憾,魏延沒有機會參與夷陵之戰。


    更遺憾的是,先帝在夷陵一敗塗地。


    益州震動,叛亂四起,魏延除了鎮守漢中前線之外,還親自參與了南中平亂行動,因為他深知,南中不平,蜀漢不穩。


    然後,就是十餘年的諸葛亮北伐。


    ……


    再然後,諸葛亮死了。


    再然後,自己被“犧牲”了。


    ……


    想到這裏,魏延不由得長長地歎了口氣。


    魏延知道,表麵上,自己是被諸葛丞相“拋棄”了,實質上,是被後諸葛亮時代的蜀漢帝國“拋棄”了。


    也就是說,後諸葛亮時代的這個新的蜀漢帝國,不再需要我魏延了。


    想到這些,魏延的心裏不由得一陣悲涼。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老驥伏櫪,誌在千裏。


    但是,人家已經不需要你了啊,魏文長!


    “啐——”魏延惡狠狠地一口痰砸向地麵,卻不想,剛好吐在自己的腳背上,這讓魏延頓時一陣惡心。


    他被自己惡心到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星落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倔強的紐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倔強的紐扣並收藏星落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