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他沒有死,但隻是還活著而已。”——烏斯鎮酒館老板


    烏斯是位於內陸的一個不起眼的小鎮,那裏的冬季很長。從十月便開始飄落零零散散的雪花,一直持續到第二年的四月。長達半年的冬季讓這裏的人每年都會囤積大量的木柴,用以在寒冬期間保持屋內壁爐的燃燒。那裏的孩子很喜歡將木柴摞得高高的,然後在旁邊堆滿各種坐墊或者鬆軟的東西,走到上麵然後跳到墊子中,一個簡單且幼稚的玩法,但卻是這裏所有人都經曆過的遊戲。


    但是今年不同,今年鎮子上的大部分人家都製止了這種摞木柴的情況——因為鎮子裏有一個房子被點燃了。


    在漫天飛雪之中,一個身形略顯佝僂的中年男子正雙膝跪地,宛如一座凝固的雕塑般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眼前那座已被熊熊烈火吞噬殆盡、化為一片廢墟的房屋。他的雙眼空洞無神,渙散而迷茫。


    他張大嘴巴,像是想要唿喊出些什麽,然而喉嚨裏卻發不出一絲聲響,仿佛所有想說的話語都早已伴隨著那肆虐的火焰一同消失無蹤。


    就在這時,一群消防員們匆匆忙忙地從廢墟中抬出了一副覆蓋著潔白布單的擔架。其中一名消防員走到中年男子身旁,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充滿歉意與愧疚:“先生,您要不要看一眼?火勢蔓延得實在太快了,等到臨近有人發現並報火警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如果我們能夠再早到十分鍾,或許情況就不會這麽糟糕了......”


    聽到這話,中年男子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他的視線依然緊緊鎖定在擔架上那塊慘白的布單之上,雙腳如同被釘在了原地一般無法挪動半步。盡管心中無比恐懼和抗拒去揭開那層白布,可他的腦海中卻不斷浮現出各種可能的畫麵,仿佛透過布料就能將裏麵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一陣強烈的眩暈感突然襲來,中年男子隻覺天旋地轉,腦袋沉重得好似要墜落到地麵上。胃裏更是翻江倒海,一股惡心欲吐的感覺湧上喉頭。他艱難地再次張開嘴巴,試圖說點什麽來緩解內心的痛苦和絕望,但任憑他如何努力,最終還是未能發出哪怕一丁點聲音。


    消防員輕輕地再次拍了拍他那微微顫抖的肩膀,仿佛想要給予他一些力量與安慰。隨後,消防員轉身向同伴示意,很快就有人拿著一條溫暖的毯子走過來,小心翼翼地將它覆蓋在了男人的身上。消防員深知,此時此刻,這個身心俱疲的男人最需要的便是時間——足夠多的時間去慢慢接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去說服自己這並非虛幻的夢境,而是殘酷無比的現實。


    救災結束後,警哨聲響起,火災後的調查人員進入到那已經被燒的不成樣子的屋子內,想要找出起火原因和起火點。這是他們的工作,也是給外麵那個跪在雪中的男人一個交代。


    屋子周圍早已擠滿了前來圍觀的鎮民們,他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震驚與惋惜;而屋子裏更是人頭攢動,火警、警察還有相關專家來來往往,忙碌不停。但對於中年男子而言,他什麽都聽不見,也什麽都看不見。他的雙眼空洞無神,對周圍的人和事視若無睹;耳朵裏也似乎聽不到任何聲音,整個世界對於他來說隻剩下一片死寂。


    他不停地在心裏告訴自己:“這隻是一場可怕的噩夢罷了!我肯定是生病了,所以才會產生如此荒誕不經的幻覺。隻要睡醒一覺,一切都會恢複如初……”可是,無論他怎樣自我催眠,那種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依然如影隨形,緊緊纏繞著他。漸漸地,他感到自己的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仿佛有一層血紅色的濃霧正緩緩地遮住他的眼睛;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起來,如同寒風中的落葉那般無助。終於,在極度的痛苦與絕望之下,他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直直地向一旁傾倒而去。


    而就在他意識即將完全喪失之前,他用盡最後的一絲力氣轉動眼珠,望向了某個方向。隻見不遠處,一張蓋著潔白被單的擔架靜靜地放置在那裏,宛如一座冰冷無情的墓碑,深深的印在了他的記憶中。


    三年後的冬天,一個酒吧內


    “草,你他媽以後不準來我的酒吧,這已經是你這個月第三次和我的客人打架了,我已經受夠了給你收拾爛攤子了。現在馬上給我滾出去,還有你們兩個也是。”憤怒的酒吧老板將中年男子一腳踹出了自己的酒吧,然後迴頭對和他打架的另外兩個年輕人一樣吼道。


    中年男子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看著外麵飄落的雪花,似乎有些迷茫。他的臉上、身上都是淤青,有些是上一次的,有些則是更早的,而今天的傷也許明天才會出現。


    酒館內,老板透過窗戶靜靜地凝視著這個雪中的身影,忍不住重重地歎了口氣。自從他的妻子在火災中喪生後,他便成了這樣。


    烏斯鎮並不大,鎮上的居民們大多彼此相識。酒館老板自然也與他認識,若是迴到三年前,他們或許還能互稱一聲朋友。然而,這三年間發生的種種事情,卻讓那份原本深厚的友誼漸漸消磨殆盡。


    這幾年裏,中年男子常常在酒館借酒消愁,醉酒後的他情緒失控,不知在這裏打過多少次架,砸壞了多少瓶珍貴的美酒以及桌椅。盡管每次清醒過來,他都會主動前來賠償損失,但長此以往,誰還敢踏進這家酒館。畢竟,沒有人願意在喝酒放鬆的時候遭遇突如其來的暴力衝突。


    如今的中年男子,就如同一個隨時可能爆炸的不定時炸彈,讓人避之不及。酒館老板無奈地搖了搖頭,心中暗自祈禱著,希望他能夠早日從失去妻子的陰影中走出來,重新找迴生活的方向。


    考慮再三後,酒館老板推開門,朝著中年男子喊了一聲:“我每天會在後門的窗戶裏給你留一杯啤酒,如果實在是想喝,就去後麵自己喝。”說完也不管中年男子是否聽見便關上了門,這是他最後能做的事情了。


    冬日的時光總是顯得格外漫長,仿佛永無盡頭一般。而對他來說,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煎熬,度日如年。曾經那個終日沉醉於酒館、以酒為伴的他,如今因為被酒館禁止接待,喝酒的次數驟然減少了許多。隨著酒精攝入量的降低,他那原本混沌不清的頭腦逐漸清醒過來,但這樣的變化卻並未給他帶來多少喜悅。


    他已經將近一個月未曾踏入公司一步了,盡管公司方麵一直不斷地催促著他迴去工作,然而考慮到他目前所處的狀況,始終不敢采取過於激烈強硬的手段。可即便如此,長時間的曠工終究不是辦法,畢竟公司可不是慈善機構,不可能無限製地容忍下去。於是,經過一番商討之後,公司決定派遣專人前來與這位中年男子好好談一談。


    自那場無情的大火將他的房屋燒成一片廢墟之後,他就被迫在那片被燒焦的土地上,重新搭建起了一座簡陋至極的屋子——說是屋子,其實倒更像是個勉強能遮風擋雨的窩棚罷了。這座所謂的“屋子”內部空間狹小逼仄,幾乎可以稱之為一個小型倉庫。各式各樣雜亂無章的物品堆滿了各個角落,唯一缺少的便是能夠帶來溫暖的火焰。真難以想象,在過去的這些年裏,尤其是寒冷刺骨的冬季,他究竟是如何在這樣艱苦惡劣的環境下苦苦支撐熬過來的?


    特派員站在這冰冷刺骨的屋子裏,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著,仿佛每一個細胞都被寒冷所侵蝕。他緊緊裹住自己加厚的外套,但那微弱的溫暖根本無法抵禦屋內的寒氣。就連開口說話時,從嘴裏唿出的氣息也瞬間化作一團團白色的霧氣,在空中彌漫開來。


    “我說……咱們能不能換個暖和點兒的地方聊聊啊?”特派員忍不住開口說道,聲音裏帶著些許顫抖。他一邊說著,一邊不停地搓動著自己那雙已經被凍得通紅的雙手,似乎想要通過這種方式來給自己帶來哪怕隻是一絲絲的暖意。


    特派員環顧四周,看著這簡陋而冰冷的房間,心中越發感到不安。“這裏真的太冷了!要是不方便換地方的話,要不這樣吧,”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我請您去吃點熱乎乎的美食,再喝杯香濃的咖啡,怎麽樣?相信那樣會讓我們感覺舒適很多,也更有利於交流嘛。”說完這番話後,特派員滿懷期待地看向那位中年男子,希望能夠得到對方積極的迴應。


    然而,令特派員失望的是,中年男子對於他如此懇切的提議竟然沒有絲毫反應。隻見那中年男子依舊蜷縮在床上,身上蓋著一條破舊的棉被,隻露出一張臉來。他用一種冷漠而又迷茫的眼神注視著特派員,仿佛外界發生的一切都與他毫不相幹似的。


    “朋友,我知道你的情況,公司也知道。這樣,我這裏有個合同,公司之前收購了一個燈塔,在分羅恩海峽東側的群島上。那裏需要一個看守燈塔的人。你現在的情況想必自己也清楚,如果能離開這個傷心之地對你來說也是個好事情。那裏沒有人認識你,沒有人知道你的過去。隻要你想,你可以一輩子都待在那裏。工作輕鬆,工資高昂,最關鍵的是,那個工作隻有你一個人,你可以認為那是一場磨煉,用來贖清你的罪過。”特派員已經凍得什麽話都說了,他不管別的,隻想讓中年男子把合同簽了,然後他趕快離開這裏。


    當“贖罪”這個詞傳入中年男子耳中的時候,一直如同雕塑般沉默不語的他,終於有了一絲反應。隻見他緩緩地抬起頭來,那原本毫無生氣的眼眸之中,似乎閃過了一道不易察覺的光芒。在他看來,“贖罪”似乎是一個很好的理由,一個可以讓他可以“原諒”自己的理由。緊接著,他默默地伸出手去,將放在桌上的那份合同輕輕地拿了過來。


    這一舉動讓一直在旁邊焦急等待著的特派員心中大喜過望,暗自鬆了一口氣。因為自從進入這間屋子以來,無論他如何勸說、利誘甚至威脅,麵前這位中年男子都始終不為所動,就像完全沒有聽見他說話一樣。而現在,中年男子終於有所行動了,這無疑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中年男子拿到合同之後,並沒有立刻翻開查看,而是靜靜地凝視著手中這份薄薄的紙張,仿佛手裏不是一些紙,而是自己的過去。許久之後,他才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慢慢地打開了合同,並逐字逐句地閱讀起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中年男子的表情卻毫無變化。


    當看完最後一行文字時,中年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又重重地唿了出去。那唿出的氣息在空中形成了一團白霧,瞬間便消散得無影無蹤。隨後,他轉過頭,開始在床頭摸索起來。不一會兒,他便找到了一支鋼筆。然而,由於屋內的溫度實在太低,那支鋼筆裏的墨水早已被凍結成了冰渣。


    就在這時,一直密切關注著中年男子一舉一動的特派員見狀,急忙快步走上前去。隻見他迅速地從自己的衣兜裏掏出另一支鋼筆,畢恭畢敬地遞到了中年男子的麵前。特派員的鋼筆一直放在衣服的內兜中,所以並未凍住。中年男子接過這支鋼筆後,抬頭看了一眼滿臉諂媚笑容的特派員。他愣了一下,但最終卻並未說什麽,隻是微微點了點頭,表示感謝。


    接著,中年男子再次低下頭,在合同末尾處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拉斯福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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