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個什麽名?”


    “六兒。”


    “有姓嗎?”


    “祁。”


    一張由破木板拚湊的桌案後麵,坐著位滿臉絡腮胡的男人,他提起毛筆,在一個光滑竹片上,緩緩寫下麵前之人的名字。


    “好了,拿去。”


    “謝…”


    對方是一名個頭矮小的少年,小臉蠟黃,顴骨凸出,雙眼因常年缺少油水而無法轉動,給人一種相當呆滯的感覺。


    伸手將竹片接過,望著上麵未幹的墨跡,嘴角微微翹起。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名字。


    “都記住了,這張竹片,絕不能弄丟!除非,你們連墳頭都不想有!”


    絡腮胡高聲提醒。


    “是…”


    包括祁六在內,桌案後麵排成長長一隊,個個蓬頭垢麵,宛若乞丐的男男女女,有氣無力的給予迴應。


    時逢亂世,人命如草芥。


    對於一群居無定所的災民來說,能在軍中討一口熱飯,已是極為難得的強運。


    祁六將竹片貼身收好,隨後艱難挪動步伐,跟著隊伍前去領粥。


    周圍人喧馬沸,喝醉的士兵聚在一起,大聲劃拳,不時發出怪叫。


    一名醉醺醺的漢子,眯著眼睛在災民中掃了掃,隨後走了過來。


    走在祁六前麵的,是位懷抱嬰兒的婦人。


    “喂。”


    漢子抬手拍下婦人肩膀,隨後將手裏的半塊豬蹄揚起晃了晃,腦袋則向一旁的稻草堆歪了歪。


    婦人便從隊伍中脫離,與漢子去了草堆。


    說是草堆,實際也無遮無擋。


    不過這種事,已提不起任何人旁觀的興致。


    就連年僅十四的祁六,對此都熟視無睹了。


    像這樣的亂軍,來來去去,他見過太多。


    有心懷善意的,會搭設粥棚救濟災民。


    有歹毒邪惡的,會將災民抓來,開膛破肚,充作軍糧。


    而現下這支,不善也不歹毒。


    之所以會破天荒周濟災民,全是因昨日,他們打了場勝仗,徹底占據了這個地方。


    災民們都說,這支亂軍不一樣。


    更有神神叨叨的老頭,稱亂軍首領,是天星下界,有龍氣護身,可定四海,掃八荒。


    祁六不知道他們說的對還是不對,不過確實感到了不同,那就是這支亂軍燒的粥,是這三年來,他吃過最稠的粥。


    吃完粥,稍微感覺有點力氣的祁六,本打算離開營地,跟隨一批北去的災民,前往‘大康’,因為他聽說,那裏十分富有,連乞丐都能吃到燒餅。


    “等等。”


    放下粥碗,剛要轉身的祁六,被人叫住了。


    對方是這支亂軍的火頭兵,瞎了一隻眼,用黑布蒙著,從眼睛位置往下,一直到下顎,有道極為猙獰的傷疤。


    “主公說了,往後這地界,就是咱們的地界,要想做大做強,就得與百姓魚水之歡……”


    “師父,錯啦!”


    一旁給災民們盛粥的年輕小夥,趕緊打斷:“是魚水一家親!您說的那個,是您跟師娘在炕上的時候,才叫魚水……”


    獨眼火頭兵眼睛一瞪:“就你屁話多?叫什麽不吃飯?!奶奶的,別以為讀過兩年私塾,就尾巴翹上天,再敢多嘴,老子就將你逐出師門!”


    年輕小夥扮個鬼臉,卻是不敢再多嘴,繼續忙活著盛粥。


    獨眼火頭兵幹咳兩聲,指著祁六說道:“總而言之,既然主公都發話了,咱們這些做屬下的,就得聽從!我這兒還缺個打雜燒火的,你要是沒事,可以留下幫忙,一天管你兩頓飯。”


    祁六一愣,旋即狂喜點頭,生怕對方反悔。


    類似情景,在營地各處皆有上演。


    這支亂軍的頭領,似乎真與別人不一樣。


    以往各支亂軍來了之後,又會急匆匆的走,隻願將這窮山破地,當成通往咽喉要地的中轉站,肯踏踏實實待下來的,少之又少。


    就這樣,祁六留下了。


    三年的顛沛流離,總算告一段落,享受了安寧的日子。


    獨眼火頭兵姓孟,是這支名為‘潘家軍’的火頭把總。


    說是把總,實際包括他自己在內,總共隻有三人。


    副把總姓肖,五十來歲年紀,駝背駝的厲害,是三人中炒菜最好的。


    除把總與副把總外,還有位自稱‘預備把總’的精瘦漢子,姓周,因家中排行第三,便得了個名,喚作周三。


    這一整支亂軍,接近一百五十張嘴的一日三餐,就全靠這三人負責了。


    祁六每天要做的,就是清晨早早起床劈柴,隨後生火熬粥,等熬完了粥,再幫著盛入桶中,拎著往營中送。


    送完粥,將大鐵鍋擦洗幹淨後,便迎來一段休息時間。


    窮人沒有一日三餐的說法,吃完早飯,就隻有等著午後。


    唯有主公一時興起,突然搞一場訓練,才會通知火頭兵們,在午時加餐。


    可以說,在這裏打雜,並沒有多麽勞累。


    至少,對祁六而言,這種生活狀態,幾乎與戰亂出現前,在家中的情況相似了。


    與祁六一起做雜事的,便是孟把總的徒弟,那位讀過兩年私塾,總喜歡挑人語病的年輕小夥。


    他有一個響亮的名字,叫徐無敵。


    徐無敵喜歡讓祁六,稱唿其‘無敵兄’,表示這樣的話,可以讓自己覺得很爽。


    他是一年半前加入的亂軍,最開始,聽說他讀過書,主公還破例召見了他,而這件事,也成了他從那時一直到現在的吹噓資本。


    “六,你沒見過大人物吧。”


    “為兄不怕告訴你,見到主公的那一刻,為兄幾乎要尿了。”


    “大丈夫生當如此啊!”


    “為兄此生,若能有主公一半的氣魄,這輩子也算值了。”


    每見徐無敵迴想之際,不慎唏噓的模樣,祁六總會生出一個疑問。


    那就是為何主公召見了徐無敵之後,卻沒有留在身邊,而是打發來了火頭?


    他原本想問,又覺得不太合適,因此總悶在心裏。


    直到祁六有一次,見到了徐無敵的字。


    對方用木炭在地上寫劃,默寫曾學過的一首詩。


    望著那歪歪扭扭蚯蚓一般的字體,再對比懷中竹片上,宛若雕刻的名字,祁六明白到,肯定是徐無敵被主公嫌棄了。


    晚上的時候,副把總肖老頭總會喝上一口。


    他喝的東西,是‘預備把總’周三秘製的玩意。


    當然了,周三始終堅信,他釀出來的就是酒!


    即便這玩意,已經送走了軍營中的六七位。


    “嚐嚐?”


    周三從壇子中,倒出一碗又渾又刺鼻的湯水,推去祁六麵前。


    祁六瘋狂搖頭拒絕。


    因為他發現剛喝下一口的肖老頭,雙眼開始發白,並用手不斷在自己眼前晃,仿佛在確認是否瞎了一樣。


    “哼,真不識貨!”周三瞪眼怒罵:“孟老大的眼光很有問題,找的兩個雜工,全是窩囊廢!”


    罵完,他拍下桌子,站直身體,伸出手指,點了點徐無敵,再點了點祁六,接著下巴一揚,說道:“你們倆窩囊廢,可給我聽好了!不會喝酒,絕當不上亂世大丈夫!”


    說罷,他抄起那碗刺鼻渾湯,仰脖一飲而盡!


    啪。


    碗從手中掉落,摔個粉碎。


    周三身軀晃了晃,腦袋左右搖擺,勃然大怒:“奶奶的,誰把燈熄了?還不快給老子點上!”


    “得,又瞎一個。”


    徐無敵已經見怪不怪了。


    “不、不叫事兒。”肖老頭在確認是自己看不見,而不是燈熄了後,反而很坦然的笑道:“這才叫有勁!隻是暫時瞎了而已,明早起來就沒事了。”


    “是嘛。”徐無敵嗬嗬兩聲:“我估計你們啊,瞎掉是遲早的事兒。”


    肖老頭也不反駁,笑嘻嘻的說:“這亂世,生死也是遲早的事兒。”


    說完,他顫巍巍伸出手,想去摸酒碗。


    祁六急忙伸手,幫忙推了過去。


    “謝謝,嗝兒,真是好孩子。”


    肖老頭抓起酒碗,又喝一口。


    “嘿,想起來,那一次,也是這般暗無天日,什麽都看不清亮的樣子。”


    “六,你小子,可別看我是羅鍋,就覺得我隻能炒菜,你不妨去營中問問,當時在戰場上,我是如何從屍堆裏,把主公救迴來的。”


    “啊,您…救過主公?”祁六很震驚。


    倒不是覺得以肖老頭的身手,辦不成這事兒,而是覺得主公將救命恩人打發來火頭,有點損毀形象。


    講起這輩子的光輝壯舉,肖老頭似乎連腰都直起了兩分:“你們倆啊,都沒上過戰場,那打起來的慘烈程度,你們無法想象。當初咱們潘家軍,隻有幾十號人馬,而對方足有百十號人!可就這樣,咱主公也帶著咱們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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