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府有鑄刀、鑄劍兩支正統,便是潘家和溫家。溫家靠一手技藝獨霸一方,其主人溫儒恭卻為人低調不喜張揚,因此溫家與達官貴人往來甚少。而潘家卻不同。潘家不但有技藝,其主人潘世堯更好結交權貴,貝都上下的官員沒有誰是與潘家不熟的。因此潘家突然向各路方家發放請帖,稱要在府上辦新製器械的圖賞文會,受到邀請的方家無不慷慨赴約。


    朱勰和朱廷自然都在受邀之列,朱廷執意要將丁虛雲帶上。於是一大早尚書府便抬出三頂轎子,向潘府徐徐而行。


    各路賓客到齊,文會開始。潘世堯先發表了一通論述,簡單介紹了一番天工府最新研製的器械;之後又將賓客帶到掛滿圖紙的中庭,請賓客們自行賞析。雲兒從未見過這等陣仗——滿園掛的可都是天工府的最新技藝,可遇而不可求。她如饑似渴地學習起來,乃至一直陪伴她的朱廷被人叫走她都不得而知。


    “沒想到,世兄也來了。”朱廷和顧平並肩走在湖畔,遠離賓客喧囂。


    “為了見你一麵,我提前給潘世堯打了招唿。要不然,他可想不起來給我遞請帖。”


    “世兄就為了見我?”朱廷駐足,受寵若驚地看向顧平。“隨時叫我就行了,何必費這麽大工夫?”


    “偶然,就要偶然才好。我可不能跟朝堂中人走得太近。”顧平拉著他繼續漫步。


    “是,世兄說得對,是愚弟疏忽了。說起來,我一直沒能因為上次的事感謝世兄,世兄什麽時候有空,賞臉一起吃個飯?”


    “舉手之勞,何必言謝。要不是你給我看過她的卷子,我可不一定願意幫忙。我知道你惜才,我更是惜才。現在她被你招入麾下了?”


    “是啊!隻可惜……我這兒也不是什麽好去處,還是浪費了她的大才……”


    “怎麽,你那邊近來怎樣?”


    “唉,還能說什麽呢。沒等我敲開武庫司的大門,反倒先讓兵部把我這器造司填得滿滿當當;我如今被夾在其中,左右為難啊!”


    “你手下的人不聽你的話?”


    “我不知道他們是有意而為之還是怎樣。都知道器造司是個清水衙門,所以他們進來了沒油水可撈,就幹脆不幹實事。每天喝喝茶聊聊天,能混一日是一日。”


    “你不給他們派活?”


    “能有什麽活?兵部讓我們出的都是重複的圖紙,三歲小兒都能畫出來。我們但凡出點兒新的設計,扔給兵部都不見迴音。他們隻說造不出來,做一些破爛樣器搪塞我們。至於火器什麽的,就更別提了。兵部說火器一律從西洋進口,不需要上明自己造。”


    “唉……”顧平麵色凝重,“我很心焦啊……”


    “心焦什麽?”


    “火器的大旗,你得想辦法扛起來啊……”顧平捏著朱廷的肩膀,似有千言萬語要對他說,卻無語凝噎。


    “我……我如何不想……”


    “我理解兵部為什麽不想讓你們研究火器,也大概能猜出你手底下的都是誰的人。”


    “為什麽?是誰?”


    “沒有多複雜,就是工部自己招的人罷了。”


    “嚴威明的人?”朱廷一臉不信,“不可能,我了解他的為人。他眼裏揉不得沙子,怎麽會招一些廢材來呢?”


    “不是,是工部侍郎張若彬。他一直主張裁掉器造司,隻不過每次都被嚴威明壓了下來。在他眼裏,器造司不能給他帶來利益,反而掣肘兵部武庫司。原本武庫司從上到下一條完整的利益鏈非要切出半截分給工部,兵部必然是不高興的。張若彬收了兵部的好處,給器造司安排些廢材,好讓嚴威明看到器造司是個吃空餉擺設。久而久之他自然會同意裁掉器造司了。”


    “那,那我該怎麽辦?”朱廷沒想到自己正在被溫水煮,一下子慌了起來。


    “器造司可以被裁,但條件是你能把持武庫司。上明的火器絕不能依賴進口,要知道西蠻最是反複無常,上明可不能被他們掐著脖子。”


    “我……我一個郎中,哪有那個能耐?我在工部都不受待見,怎麽跑去兵部跟人爭權奪利呢?”朱廷越說越急,隻恨自己沒有本事。


    “今天,機會不就來了?”顧平指指不遠處亂哄哄的賓客。


    “讓我去巴結兵部的人?”


    顧平撇下嘴角擺擺手。“你沒看出,潘世堯辦這場文會,其實隻是為了一個貴客?”


    “貴客?”朱廷眨眨眼睛,想來想去所有賓客中地位最高的可能就是顧平了。但顧平方才說過,自己是主動要求來的,那潘世堯的目的肯定不是他。“愚弟不知,請世兄賜教?”


    顧平直指朱廷:“你。”


    “啊?我?”朱廷嚇了一跳。朱家雖與潘家交情不錯,但也隻是泛泛,遠不如與顧家這等世交。


    “剛才我叫你出來的時候,留意到潘世堯請令尊去內室喝茶。因此我突然想到,潘世堯還有個女兒待字閨中,與你正好可結秦晉之好。”


    “什麽?”朱廷萬不敢信,“二老隻是喝個茶,世兄怎麽聯想到這一層了?”


    顧平笑笑:“潘家為了挑這個夫婿,也是煞費苦心。潘家其他幾個女兒都遠嫁外地,因此最後這個小女兒定要選貝都夫婿才行。別看潘世堯喜交權貴,但真正能入他法眼的人卻少之甚少。況且他的野心不小,想擠兌溫家,獨占天工府。所以選令尊做親家,又是本地人,又能幫他奪權,再合適不過。”


    “不會吧……我父親難道也會同意?”


    “令尊如此聰明的人,想必收到請帖的一刹那就已經知道潘世堯的目的了。他如果不同意,就不會帶著你赴約。”


    正說著,潘府的一個小廝過來請朱廷到內室說話。朱廷與顧平對視一眼,眉頭緊蹙著去了。不多時他又從內室出來,直奔湖邊來尋顧平。


    “怎樣?是否被我言中了?”顧平問他。


    “言中了,言中了!”朱廷腳下不穩,雙眼一閉險些暈過去。


    顧平一把扶住他:“這不是好事?你怎麽臉色如此難看?”


    “好……好事嗎?”朱廷深吸幾口氣稍作緩和,從袖中顫顫巍巍地掏出一張紙打開來看。


    “試卷?”顧平眼疾手快地奪過那張紙,隻見紙上赫然寫著虯尾的設計說明。“她的試卷?你怎麽還幹這種事?偷盜試卷可是要被革職查辦的!”


    “這份試卷我一直帶在身上……就算為此被革職我也認!”


    “我知道你喜愛她。我原以為你隻是愛她的才華,但這麽做可就逾矩了!收收心思!”顧平用手背敲敲朱廷的胸口。


    “我……”朱廷低垂下頭,眼角劃過一滴清淚。“我明白……我不敢……我想,我想把她推薦給世兄!世兄不是一直想讓我為蒼星閣做事嗎?我實在是沒有那份心力……她的才學勝我百倍,定能助世兄成大事!我本想扶持她入仕,與我共主器造司……如今看來,沒可能了……”


    “丁虛雲……丁虛雲,嗯。”顧平又將那份試卷仔細看了看,爾後折好還給朱廷,“還是把它放迴吏部吧,我就當不知道你偷過試卷。”


    “好……”朱廷收起試卷,戀戀不舍。


    “她現在在工部任職?官居幾品?”


    “她在工部做觀政生員,身上無品級。”


    “嗯。她不能在工部待著了,讓吏部把她的門籍去了吧。剩下的事,我會安排。”


    “那,我還能見到她嗎?”朱廷仍抱有一絲希望。


    “最好別。”


    “我的器造司怎麽辦?”


    “你跟潘家聯姻之後,兵部定不願意看到天工府與器造司同氣連枝的局麵。這時候你要勸嚴威明,讓他放棄器造司。”


    “啊?為什麽要反過來順著兵部?”


    “我還沒說完。裁掉器造司可以,但同時要讓天工府並入工部,並且全權負責朝廷樣器打造的事宜。器造司是個空殼,天工府可不是。除了量產,天工府從設計到圖紙到樣器打造,都是頂尖的。”


    “朝廷兼並天工府?天工府能同意嗎?”


    “這就要看你,如何跟你老丈人談了。”


    朱廷捏緊手心,手心中已全是冷汗。“我隻怕張若彬在其中生亂……”


    “他不但不會,反而還會支持你。”


    “啊?為什麽?”


    “他主張裁掉器造司,因為器造司清水;但天工府有人、有活、有事,都是油水。他怎麽會反對能沾到油水的差使呢?這件事隻有兵部會反對,但有令尊和嚴威明支持,又有潘世堯主動投誠,兵部還能有什麽話說?”


    “如此說來……我也要跟張若彬通個氣才好……”


    “沒錯。你不但要跟他通氣,還得向嚴威明推薦他,讓他來接洽天工府。”


    “啊?是我把天工府帶到工部的,怎麽能把這個差使拱手讓人?”


    “張若彬再不濟也是侍郎,你有再大的功勞不過是郎中。你把接洽的事宜給他,能賣他一個人情;而實際上你的嶽丈掌管天工府,天工府終究聽命於你,你吃什麽虧呢?你現在不要急,先讓張若彬膨脹幾天。有朝一日他會掉下來,工部侍郎的位置遲早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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