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早川隆景看上去是個文質彬彬,謹言慎行的人。從頭上的垂冠,到腳下的布履,全都整潔井然,一塵不染,絲毫不能看出數日遠行,舟車勞頓的跡象。


    他的膚色很白,身材稍顯瘦弱,五官相貌普普通通不過收拾得很利索,似乎沒有經曆過太多體力工作的折磨,更看不到刀劍羽矢留下的疤痕,反而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形象。


    總而言之,不像是個西國窮山惡水裏爬出來的田舍大名,鄉下武士,倒類似於平安時期被京都風花雪月歌舞升平氣象所熏陶出來的高門舊貴。


    但又沒有那種虛華浮躁不食人間煙火的疏遠感。


    確切說,應該描述為,一個生活在醉生夢死紙醉金迷的環境下,卻出淤泥而不染,滿心憂國憂民,務實求真的良心官員。


    在後世的電子遊戲之中,小早川隆景往往於外交和水軍兩個方麵得到極高的評價。其實水軍角度,他的貢獻更多在於提拔了乃美宗勝,以及拉攏了村上武吉,本人親自作戰的事例倒是其次。


    但外交一途確實是卓有建樹,廣受承認。


    這大概與他的容貌氣質分不開,一個看上去就讓人產生好印象的人,自然在交涉工作中會占盡優勢。


    不過……那隻是錦上添花的功能罷了。


    嘴皮子打得再響,麵對懸殊的實力對比也是無意義的。


    戰場上得不到的東西,怎可能在談判桌上得到?


    平手汎秀捋著胡須,盯著對方看了好一會兒,什麽話也不說,保持倨傲的神色,雙目中沒有一絲好客之意。


    顯然他雖然答應了覲見的要求,卻絕不可能輕易讓步。


    訪客卻是不以為意,從容淡定地緩緩施禮。


    “左衛門佐小早川隆景,在此參見平手大納言。”


    聞言,平手汎秀並未按慣例說些“無需多禮”或者“久仰久仰”之類的客套話,反而皺起了眉頭,麵色不善地發問:“左衛門佐?恕我冒昧無知,竟然不記得,閣下何時取得了這項官銜的?”


    小早川隆景稍有驚訝,但馬上冷靜地笑了,柔聲迴應:“鄙人是在元龜三年,承蒙公方大人的恩典,被允許使用‘左衛門佐’的稱號。”


    允許使用稱號,和正式授予官職,這兩者並不是一迴事。


    一般時候大家互相給麵子,不會過分斤斤計較。


    但如果非要計較的話,就像今天這樣……


    “如此不合規程的橫恩濫賞,正是導致朝廷勳位日漸失去價值的原因所在。”平手汎秀一臉沉痛地閉目搖頭,道:“日後一定要對此做出適當約束才行。”


    “大納言所言甚是!”小早川隆景毫無任何動搖,伏身拜倒開口到:“今日聽您一言,方知鄙人往日的過失。以後‘左衛門佐’這稱號,將不會再次使用了。”


    “這樣就很好了嘛,孺子可教。”平手汎秀故作滿意狀,頷首又說到:“如果西國毛利家之中,人人都像您這樣,知錯必改,那該有多好啊!”


    “您教訓得對!”小早川隆景的頭好像不準備抬起來了,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附和到:“鄙人迴去之後,一定將大納言的意思好好傳遞下去,令毛利家上上下下所有的親族和家臣仔細反省。”


    “這樣才對嘛!”平手汎秀趾高氣昂,飛揚跋扈,打起了官腔:“公方大人他老人家,可能是因為某些原因害了癔病(精神病),神智不那麽清醒明白了,居然放著天下不管,任性地跑出京都去胡鬧,還針對我不斷地說出粗鄙之語……其實我這個人,素來不在乎什麽榮辱虛名。但泱泱天下,萬千百姓,他們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啊!毛利家作為西國的棟梁,在這個時候不僅不能夠幫助公方矯正錯誤,反而助長了歪風邪氣,真是,太令人失望了啊!”


    “是!毛利家今後絕不會跟著公方大人胡鬧了!”小早川隆景保持了伏跪的姿勢,沉聲應答:“他老人家如果願意自省其身,收斂改過,主動返迴京都履行爭議大將軍的義務,那再好不過。倘若實在執迷不悟,一意孤行,我們毛利家隻能劃清界限,表明立場了。”


    “還有……”平手汎秀仍未肯鬆開語氣,依舊不留情麵:“土佐的長宗我部家,他們嗣子坐船來近畿路上,被能島海賊襲擊喪命,這件事情,也很讓人憤怒啊!”


    “慚愧,慚愧!”小早川隆景叩首道:“鄙人一定會向村上家提出鄭重的要求,吩咐他們表現出道歉的誠意來,務必要讓長宗我部家滿意!”


    “長宗我部家的意思……本來是必取村上武吉之性命而後快的!”平手汎秀故意嚇唬了對方一下,忽地又緩下來:“然而,宮內少輔畢竟是深明大義的人,最近又寫信給我,表示他明白戰場上刀劍無眼的道理,不會再有過分的奢求了!”


    小早川隆景的“左衛門佐”是得到足利義昭允許的稱號,長宗我部元親的“宮內少輔”純粹是私自濫用的,都不是正式官銜,按說前者還更靠譜一些,但平手汎秀偏偏隻承認後者,真是仗勢欺人,雙重標準。


    “那麽真是要感謝長宗我部宮內的寬宏大量了!”小早川隆景的話語隻有喜悅,聽不出絲毫委屈憤懣的意思:“這樣的話,毛利家就更應該展現出誠意了!鄙人隨後會親自前往土佐登門表示致歉的!”


    看到對方姿態一直這麽低,平手汎秀倒有些演不下去了。


    按道理講,現在這個時間點,毛利家就算是迫於無奈接受降伏,也應該是很勉強的才對,態度理應更強硬一些,不至於這麽一副嚇破了膽子的模樣。


    原本想要給出的下馬威,好像一拳打進了棉花裏似的。


    於是沒心思再閑扯,開始聊核心話題了。


    片刻,平手汎秀又道:“大約上個月,或者上上個月,我們有過接觸。當時好像說過——允許毛利家保有五國領土。”


    “這是大納言的仁慈。”小早川隆景終於緩緩抬起頭,露出平靜從容的臉龐,“毛利家對此感佩於心。不過,鄙人猜想今天的條件會有所區別吧。”


    “非我一意苛刻。”平手汎秀平平淡淡道:“但是,貴家主君,毛利右馬頭,他不肯接受議和條件,非要繼續作戰,收到了更多的教訓才肯反省。如果對他過於寬容的話,那可能要讓別的人難以心服口服,說我處事不公了啊。對嗎?”


    “十分合乎情理。”小早川隆景依然神色不變:“鄙人今日前來,就是老老實實聽從大納言的安排,不敢有絲毫討價還價的心態。”


    “是嗎?”平手汎秀揚了揚眉毛,故作腔調,冷笑道:“那麽說,無論我做出什麽決定,毛利家都會接受嗎?”


    此話一出,空氣仿佛忽然凝固,氣氛變得緊張起來。


    小早川隆景抬頭望了一眼,再次伏身拜倒下去,終於今天第一次說出了否定的話:“鄙人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無論如何都會接受。但鄙上右馬頭是否會接受,老實說我也不太清楚。”


    平手汎秀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


    剛才服服帖帖恭恭敬敬說半天,現在忽然來一句“我也不太清楚”?


    那你來幹什麽?


    沒誠意啊!


    沒誠意的話,就讓安國寺惠瓊在這耗著不就行了?


    你跟他區別在哪裏?


    長籲了一口氣,平手汎秀麵無表情地把手中折扇扔到地上,戰術後仰,道:“往日隻聽說毛利家中,勇力第一的是吉川元春,而今看來他怕是不如你了。敢特意跑到軍前帳下來消遣我,這份膽量倒是少見。”


    “您誤會了。”小早川隆景還是一點緊張的意思都沒有:“請容鄙人細細解釋。方才那句話隻是講現實告訴大納言大人而已。鄙主右馬頭雖然遣我來此議和,吩咐‘務必要達成停戰’,同時卻又要求‘不可過分割讓故土’。這兩個條件實在難以充分滿足,所以鄙人隻能說,他是否會接受是存疑的。”


    “原來是您接到了不切實際的命令。”平手汎秀麵露譏諷之色:“那麽您過來談判有什麽意義?倒不如迴去繼續作戰吧!”


    “意義就是,絕不讓議和失敗的責任,落到鄙主右馬頭(毛利輝元)身上。”小早川隆景終於有了一點激動的意思:“實不相瞞,毛利家之所以求和,是由於受到了長門、周防、石見等地家臣的壓力。他們的領土遭到破壞,要求我們想辦法解決問題,若是置之不理的話就會喪盡人心,令毛家的根基不複存在。但是,鄙主並不願意因此就接受過於苛刻的降伏條件。”


    “所以呢?”平手汎秀一時沒有聽懂。


    “所以,鄙人就來了!雖然心懷著務必達成一致的決心,但也做好了失敗的準備。”小早川隆景的臉上開始顯露莊嚴肅穆之色:“議和不成功的話,鄙人隻有以死來解決問題了。非我自誇,鄙人在西國算是頗得人心,如果是為抗議過於苛刻的條件而自刃,一條性命足以作為對家臣的交待,令他們暫時忍受領地被荼毒之事,堅持投入作戰。”


    平手汎秀稍有錯愕,然後忽然哈哈大笑。


    如此姿態,不知道算不算前倨後恭,實在是有點好笑。


    他不客氣地指出:“小早川殿,您如此舉止,何異於螳臂當車?向駕車的人喊著‘如果不停止,我就要用血弄髒車輪,讓你永遠洗不幹淨’作為威脅,您覺得合適嗎?”


    小早川隆景垂目道:“既然生而為螳,也隻有如此而已了。鄙主既然還存有僥幸之心,那我除了期望駕車的人為了避免血汙的麻煩會高抬貴手,還能有何辦法呢?”


    “有趣。”平手汎秀點頭下了論斷,伸手虛指道:“我並不會因為怕沾上血汙而止步,但是我會覺得這支聰明的螳沒必要為了愚蠢的理由去死。這樣吧,交出有銀山的石見,長門、周防、安藝、備後四國可得安堵。如此一來,你應該沒必要去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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