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田佐吉與大穀平馬,針對二百多份文書的真偽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討論。


    前者有過目不忘的天賦,後者善於舉一反三的變通,爭得有來有往,焦灼萬分。


    可稱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兩人時而引經據典,時而移花接木,時而直取要害,時而引蛇出洞,時而先發製人,時而以靜製動,漸漸生出相知相惜之意。


    還別說,在這個全民教育水平尚且比較低下的年代,能把文書讀透徹的文化人並不那麽多,而且大部分都是陳耽於詩詞歌賦的老古板,少於精於吏案事務的實幹者。


    很多相對偏遠的地區,連政務文書都幾乎不存在,純粹靠遵循慣例和口頭約定,來維持社會秩序。還有不少地方雖然用上了書麵文件,但發放和簽署極為隨意,字句錯漏和自相矛盾之處比比皆是,過個十年八年便無以為繼,不得不宣稱“過往條例全部作廢,以新文書為準”。


    當然也存在關東後北條家這種法度嚴明、文官自成體係的大名,但屬於極少數。


    石田佐吉從三年前開始替周邊的村莊與寺社有償代寫文書,半年前被小西行長挖掘到身邊,一直出類拔萃鶴立雞群。大穀平馬為青蓮寺、願證寺服務則是超過了四年,也是廣受信任的文案和政務高手,尤善於分析土地權責和錢財借貸情況。


    今日一見,彼此都心生佩服。


    起初爭鋒相對,寸步不讓。


    到半個時辰之後,反而氣氛越來越和諧,兩人漸漸放開立場上的差別,以第三方角度,客觀地分析起文書的真偽情況來。


    武士們和僧侶們,聽著都覺得不對味,感到好像跑偏了主旨,但是都隻能眼巴巴地望著,說不出話來。


    因為石田佐吉和大穀平馬的閱讀量太大,反應太快,理解力太強,尋常人根本沒法跟上節奏,想插嘴都不知道該怎麽插。


    當著平手義光的麵,也沒辦法以勢壓人。


    這可太難受了。


    國府盛種與下間賴旦,大眼瞪小眼的,無話可說。


    他們都不是擅長打嘴皮子官司的人,基本上早已聽不明白場上在說什麽內容了。


    小西行長同樣天資過人,又是商戶之子,倒是大致弄得明白,不過他現在身份屬於偏向武士那一派,不好公開表達態度。


    井伊虎鬆也是全然迷茫,但專心致誌盯著石田與大穀的動作,聆聽著每一句話,力求去學習和模仿,希望有朝一日可以進步到這層次


    其他的幾個年輕侍衛就沒這個意識了。


    戶田尊次郎和加藤孫六兩人不斷地低聲交流著看法,卻始終是“好厲害呀!”“他怎麽連這都記得?”“如此一說聽起來也有道理但好像哪裏不對……”這些話,完全把自己當做局外人。


    完全沒想過要往那個方向前進,哪怕一步。


    平手義光同樣不是什麽擅長咬文嚼字的人,但他隻饒有興味地聽著,不拘字句,不求甚解,隻專注於石田和大穀討論內容當中的核心部分。


    最終談了大半個時辰功夫,兩人開始疲憊,漸漸語速沒那麽快的時候,平手義光拍著桌子下了論斷:


    “精彩啊!石田與大穀兩位,都是不世出的能吏。我聽了半天,大致意思已經明白。長島願證寺拿出來的二百份文書,一一歸類的話,當有大半確切屬實,理應生效。但也有很多是存在問題的。有的是細節疏漏造成的誤解,有的是發放簽署之時考慮得不夠全麵,以至於脫離實際。這麽說可對嗎?”


    話音落地,大穀平馬立即作心悅誠服狀,叩首道:“中務大人真是慧眼如炬,一語中的,勝過我們贅述千言萬語了。但具體如何處置,還請您三思啊!”


    石田佐吉有些忘乎所以,本來是搖著頭想說“未必如此”的,但後麵小西行長一腳踢了他的屁股,才反應過來,連忙俯首道:“並無異議。請大人做決斷吧。”


    很顯然,在座的各位,誰都沒這個資格去反駁平手家少主,石山本願寺家女婿的麵子。


    最少表麵上絕不能。


    至於人家會不會決策失誤,引起下麵陽奉陰違,最終導致聲明受損,威信下跌,那是以後的事。


    接著平手義光話鋒一轉,並沒有去分辨兩邊的對錯真偽,反而拋出一個新的問題:“你們看看,這事情,本來是可以通過交涉來解決的,為何執意要動起刀兵呢?為什麽不在事發後的第一時間通報呢?為何要等到我主動找上門來,才可以迴到談判桌上呢?”


    三個連續的問題,語氣、語速和音量、神情都沒有任何改變,但言辭中的含義卻漸漸銳利起來。


    之所以沒有及時上報,當然是因為亂世已久,幕府根本無力治理列國,大家都習慣了以刀劍保衛自己的利益。就算你平手家現在掌握了京都,但仍然沒有成為天下人心中的公儀所在啊!


    ——這話隻能在心裏想想,說出來可就糟糕了。


    武士和僧侶都無法對這個尖銳的問題做答。


    事實上他們確實是忽略了平手家對近畿治安問題的幹涉力度了。


    以前大內、三好名義上也掌握京都,可沒這麽多閑工夫來管轄各地的細節問題。織田信長倒是有類似作風,但沒多久就遇刺了……


    現在的情況令人相當不習慣。


    起到了震懾效果之後,平手義光又追加道:“實不相瞞,現在武田、北條、上杉、大友諸輩,已經隱約結成了反對我家的同盟了!他們這種不服王化的狼子野心,是昭然若現的。國府盛種殿,請迴答我,您在這個時候,忽然提出檢地,該不會是,受到了什麽人的攛掇鼓吹,故意為之的吧!”


    國府盛種聞言,瞬間驚得汗如雨下,瞠目結舌,既畏懼亦委屈,連連叩首叫屈:“在下過於愚鈍,沒有考慮太多事情,以至於犯下錯誤,但絕對沒有不臣之心啊!請明察!”


    平手義光不去理會他,轉頭看向僧侶那邊,又道:“長島願證寺這邊,也有自行專斷之嫌,未及時通知石山。這本是寺社的事,我並不願過問。但如果查出有人收受了敵方的賄賂收買,故意製造事端的話……怕是‘不輸不入’的特權也要適當掂量了。”


    下間賴旦暗自叫苦,心說這個姑爺真難對付,外表卻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篤定自若道:“請中務(平手義光)放心,長島願證寺之中,絕對不存在這種惡劣的行為。若有,別說是您,貧僧也容不了的。”


    “那就太好了。”平手義光唿了口氣,學著父親的樣子,摸著自己沒兩根毛的下巴,笑道:“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這個我就不再計較了,請兩家各自迴憶一下,前些日子,是否有暗中受到旁人的誘引。無論怎麽說,各位在事發之後,遲遲不向我家……向幕府發來文書,卻意圖以刀兵解決問題,這才是最需要深刻反省的地方啊。”


    對於“我家”和“幕府”兩個詞,平手義光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稍微混淆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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