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雨夜渡河時不方便攜帶,全軍都沒有馬匹隨行,織田信長挺著病軀在行伍間巡迴檢視,依舊精神健碩。


    一路之上他不斷地向自己忠心耿耿的舊部們打招唿,將必勝的信念悄無聲息地傳遞下去。


    依照信長沉默寡言,惡虛務實的個性,自然講不出什麽花團錦簇,感人肺腑的話。


    但他隻是從容地舒緩著臉,輕描淡寫地誇一句:“長三郎,幹得不錯。”就能讓家臣感受到無比榮幸,光彩煥發,激動得不能自已。


    亦或者是:“作左兵衛,還要更加努力!”這樣的鞭策之語,立即使得表現稍遜的武士滿臉通紅,咬緊牙關憋著勁發誓卷土重來。


    還包括特意吩咐左右:“郎黨的死傷,記錄下來,切不可忘。”語氣平平淡淡卻不容置疑,足以令眾人相信犧牲者的後代會得到妥善照顧。


    當然不是因為織田信長他會什麽蠱惑人心的妖法,而是因為他在過去二三十年治軍生涯中表現出來的勇猛無畏、賞罰分明、任人唯賢和對於士兵的人道主義關懷。


    如何贏得軍心的真誠擁戴——這個問題,其實並非什麽舉世難解的謎題。答案人人都可以說得條條有理,隻是心誌不足,知易行難罷了。


    天下那麽多的大名繼承人,有的人會畏懼刀光劍影太過於危險而避之不及,有的人會受不了長途跋涉的行軍勞苦顛沛,有的人會嫌棄與足輕農兵混到一起有失身份,有的會擔心提拔底層人才造成譜代重臣不滿,有的會吝嗇於與立功之人分享勝利果實。所有人登位的時候都覺得自己能與士卒同心與百姓同樂,然而事實總是出乎意料。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已經快要四十歲的織田信長,看上去除了胡須與皺紋之外,依然如同二十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一般一往無前。令人不得不印象深刻。


    尤其是與繼業者對比之後——無論他的親子織田信忠,還是心腹大將柴田、瀧川等輩,都在各方各麵無法讓人滿意。其餘擁有副將資曆的丹羽長秀,地位等同家宰的村井貞勝、一門眾中聲威最高的織田信包先後戰歿,剩下唯一可以團結人心的平手汎秀又親近了和泉的町人而與出身環境漸行漸遠。於是京都、近江、伊勢、美濃、尾張各地,許多發言力不足以引起矚目的舊部們,早已對信長的領導懷念不已。


    這種情緒支持著士卒們發揮出強大的意誌力,雨夜間架橋渡河,趁著火器難以發揮的時機,擊敗了西軍的一線陣地,掌握了明顯的先手。


    若非平手汎秀沉得住氣,堅決縮在高屋城下閉門不出,合戰大概已經打完了。


    現在就隻能到此為止。西軍的火器優勢又有了城防之利,在戰術層麵超出了十六世紀的標準,絕非強攻所能克服得了。繞過堅城去進攻敵方腹地也不太現實。


    但信長並不感到沮喪。


    甚至有點認同對麵主將的才能——畢竟在前線崩潰的情況下,能保證本陣依然有足夠的士氣據守,也不是件特別容易的事。


    現在織田信長的打算是退而求其次,大力宣傳“西軍被東軍困於高屋城下”的事實,用政治攻勢來彌補軍事上的不足。


    這個年代,權力的根基是暴力或者潛在的暴力,其中敢於野戰,並且能在野戰中獲勝的能力,更是重中之重。


    平手汎秀放棄了野戰,也就是放棄了一部分的權力基盤。


    更不用說,他作為“三國守護,南海探題”的崛起也就是最近不到十年的神情罷了,縱然翻雲覆雨長袖善舞,積累仍是有限。


    隻需將他圍困十幾日,四國和大河、河內的附屬勢力說不定就要有所動搖。


    圍困一月,界町的會合眾、石山的一向宗,想必會重新考慮方針。


    圍困兩三月,怕是和泉、淡路、紀伊各地的國人、寺社、町民也都坐不穩了。


    東軍當然也要麵臨後勤上的莫大困難,以及秋收在即的時間壓力。不過兩害相權,還是要想辦法先最大程度削弱平手才是最要緊的。


    織田信長大步行走在營帳之中,看似是在巡視,實則已經思考後事。


    足利義昭一定要“妥善安排”掉才好,但平手汎秀是不是可以留下來製衡淺井,竹中,乃至德川等輩?


    柴田、木下、明智固然是蓋世的功臣,但也是器量非凡的豪傑,假以時日甚至可能比上麵那些人更可怕也未可知,恐怕並不是奇妙丸那小子可以駕馭的。


    根本還是需要在尾美和南近江安排更多合適的人,而且相互間的關係也得搞清楚才行。今後織田家從征伐漸漸轉變為統製,恐怕不得不立下法度。


    ……


    踱步徘徊良久,正在專心思酌之時,忽然聽得驚惶嘶叫傳來,循聲而去,有三五個背著靠旗的步卒猝然奔波至,口中喊著:“左翼告急!”的話語。


    聞言信長早有心理準備,並不驚訝,隻輕輕皺眉,問到:“是平手軍忽然出城掠戰了嗎?甚左衛門那小子,現在隻以正兵聞名,往日卻是學了我善用奇襲的。”


    傳令的士兵惶恐道:“城中平手軍倒沒動靜,隻是側麵三河德川殺來,明智大人阻擋不住,且戰且退了……”


    信長頓時一怔,訝然失色,片刻後才恢複過來,皺眉搖頭:“想不到德川家的小子,竟有此等城府!居然可以忍辱與平手氏聯合,難道是我低估……”


    話音未落,又有個看上去是高級武士模樣的人飛馳而來,緊張不已的急報:“在下明智軍中齋藤利三,特來稟報彈正大人!德川軍中,並不見岡崎殿(德川信康),石川殿(數正)的旗幟,反而是三河守(德川家康)親臨,本多、大久保等人作先鋒,大出我軍意料!”


    這時信長才終於凝重和震驚起來,捋著胡須半響說不出話,良久才深唿出一口氣,心平氣靜道:“竹千代小弟,當年在尾張被欺負好幾年,有報仇之心也不足為奇。”


    接著臉色一轉,又問:“可知竹中重治如何?”


    齋藤利三跪地道:“竹中那邊,似乎也派了些許人馬援助我軍,牽製德川,但沒起到絲毫作用,懷疑隻是原地搖旗呐喊,並未真正出力作戰。”


    “哼。”信長不屑冷笑:“瞻前顧後,挑三揀四,正是所謂‘麒麟兒’本色。既不敢賭,如何能贏?無妨,柴田部休整已久,令他支援明智。”


    “是!如果能夠得到柴田大人支援,我們一定不會再讓三河人再繼續前進!”齋藤利三表了決心,信長也點頭,對這種既鬥誌昂揚又不盲目樂觀的精神狀態表示認同。


    隨著命令發出,柴田勝家等人急忙整好隊伍,拿起兵刃,集結出發,隻花了一兩刻鍾功夫就消失在視野內,支援明智光秀而去。


    高屋城下的平手汎秀若是知道此事,倒有個借機反擊的機會。不過信長並不為之擔心,反而頗有些期待,內心十分希望敵方總大將能有放棄地形優勢出城一戰的勇氣。


    對於德川家那邊的變化,他並沒有過於放在心上。


    隻不過是原本約定好倒戈的敵軍忽然改變了態度而已,本來就沒把他們當做是唯一的指望。


    隻是,這麽一來,就必須淺井長政、黑田孝高做出更多一點讓步,促使他們早日參戰,才可以達到目的了。


    應該問題不大,地緣和個性還有曆史前景等種種原因決定淺井氏很難有與平手氏和解的餘地。


    根據事先分析,淺井軍隊的規模、戰鬥力和戰鬥意誌顯然都要強於長宗我部元親,更不要提三好康長、十河存保他們那些無足稱道的人了。


    甚至可以說,竹中重治過於求穩、消極作戰的作風,也是預料當中的事情。這種態度並不會影響戰局,反而可以利用他的心態,在未來製衡諸侯。


    身經百戰的織田信長,早已超脫了“忠誠”和“叛逆”的角度去看問題,麵臨著急轉直下的局麵,依然可以淡定以理智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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