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流金鑠石,毗鄰琵琶湖的京都也同樣進入了酷熱難忍的天氣。


    郊外姑且還能接受,但禦所內現在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局麵,各路相關或者不相關的人來往進出,能感受的溫度就遠遠高於周邊了。


    偏偏咱們“臨時”主政的織田管領大人,身患舊疾,又逢新傷,被醫師反複囑咐“不可見風,謹防受涼”,依然隻能穿著寬大的吳服,閉上大部分門窗,呆在悶潮的環境下見客和處政。


    這當然讓眾人都很難受,也絕非合適的養病之道,但這個時候如此急切趕到京都來的人,顯然都著各自的強烈訴求,必須逐一接見,給予安撫。


    否則等於是扔掉送上門的政治資源。


    其實,京都醫師的原話是“管領大人應當臥床靜養至少半個月,然後才可以逐漸理事,但每日也不應超過一個時辰,如此方能延年益壽……”


    但那個大夫還沒說完就被不耐煩的打斷了。


    就算足利義昭沒跑掉,織田信長都未必能有那麽多空閑時間。現在既然跑掉了,那就是千鈞一發,隻爭朝夕,哪有任何安閑度日的餘裕?


    扶桑列國,什麽都缺,就是不缺如韭菜一般前赴後繼的野心家,真靜養半個月,京都恐怕就已經輪到別人當家了。


    為了保住說話算數的權力,織田信長別無選擇。


    另一方麵他也是興致勃勃樂此不彼,身體再怎麽虛弱難受,精神狀態卻是極佳,談笑風生,揮灑自如,與七年期揮師上洛的姿態無二,全然不見任何困頓之相。


    足利義昭靠了服部秀安提供的神奇藥物來對抗肉體上的傷痛。


    而織田信長用的是更加高明有效,更加神奇莫測,但卻隻適用於極少數雄者,對普通人作用不大的藥物。


    這種藥的名字叫做權力。


    在短短幾天之內,織田信長連續主動和被動地安排了五十多次接見,總計二三百人。其中有的是位列仙班的公卿,有的是擁兵上千的小豪強,有的是家財萬貫的大商人,有的是名高德昭的高僧,也有的是隱姓埋名的死士。


    麵對趨炎附勢之輩,就要展示自身的強大信心,令其敬畏而不敢反抗;麵對投機豪賭之徒,則應該描繪宏圖大業,以未來的利益允諾相誘;麵對心懷怨憤的,便需敘說舊事,動之以情,激發其同仇敵愾的念頭。


    這一套功夫,織田信長是很熟悉的。


    也有一家苗字叫做“淺見”的國人眾,見了麵二話不說,重重叩首施禮,說到:“原本還擔心是柴田、木下等輩假借名目,今日既然見了確實是織田彈正當麵,在下便不需詢問任何緣由,隻請為馬前一卒,效死以報恩義!”


    聞言,饒是以織田信長的鋼鐵心性亦是頗為感動,但他竭力思索了半天,也記不起來,究竟是在什麽地方,給予了這家人什麽幫助。


    隻能說,恪守忠義的人雖然稀少,終究還是有那麽幾個的。


    否則名為管領,實則被足利義昭所幽禁的織田信長,如何能夠脫身反客為主呢?


    ……


    織田信長可以憑借意誌力接受炎熱,柴田勝家卻忍不了。


    木下、明智各有任務,他倒是原本想一直持刀著甲站在信長背後幫忙助威,同時也小小地彰顯一下自己的地位,但是沒多久就汗如雨下,把裏外的衣襟完全打濕,黏在身上極其難受。


    對於柴田勝家來說,是寧願挨一刀,也不想再呆了。


    到了第五天,沉浸在自己情緒當中的信長終於發現了這一點,笑嗬嗬的說:“如果覺得熱的話,連外衣都應該脫掉,你還穿著盔甲幹嘛?”


    “呃……”柴田勝家尷尬不語。


    “快脫。”信長仿佛忽然起了捉弄人的性子。


    “這個恐怕……”柴田勝家汗流得更多了,不僅僅因為熱。


    “脫掉,快點!”信長拍著地盤哈哈大笑發出命令,忽然引發一陣咳嗽,捂住胸口,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但一閃即逝,片刻便恢複到從容自如的模樣。


    “……”拗不過這位胡來的主公,加上也確實是快要熱出病來了,柴田勝家很幹脆地脫下圓兜,解下腰帶,劈裏啪啦把身上金屬部件一口氣放在一旁,然後把濕透的黑衫也脫掉一半,露出上半身光膀子。


    勇冠三軍的柴田勝家不知道該怎麽去安慰病人,唯一能做的就是順從聽話。


    “很好很好!”信長很艱難地止住咳嗽,但又竭力做出極為輕鬆的表情。


    這時木下秀吉和明智光秀匆匆走了進來,看到裏麵的景象對視一眼,皆是瞠目結舌。


    柴田勝家頓時覺得尷尬無比,想開口解釋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思考人生。


    而信長卻隻調笑了一句:“權六這家夥還是像以前一樣容易被捉弄,有意思!”接著便收斂調侃,正色問道:“如何?”


    用詞十分精簡,沒有上下文根本聽不明白,這是他討論問題時一貫的作風。


    木下秀吉卻很了然似的,伏身施禮道:“京都附近這些天已經被我們全部控製起來了!目前大約有一萬二千軍勢,一萬零六百五十貫銀錢,八萬二千石玄米可用。接下來應該還會有更多人加入,人手、錢糧暫時不成問題。不過,十分缺乏火器,火藥也遠遠不足夠,如果要投入作戰,可能會被敵方的鐵炮壓製。另外我們抓住了幾十個可疑之輩,目前還來不及逐一審理……”


    “不錯,夠了。”信長神色不變,出聲打斷,接著看向另一邊。


    明智光秀立即上前,稟報到:“雖然有公方大人在,但附從平手刑部的勢力並不太多,在下預計,接下來一個月之內,畿內五國將有超過一萬人向您效力,而和泉一方,至多可以爭取到六七千支援。”


    說話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是相當自豪的。


    雖然這個估計並不一定準,就算準,也不全部是他的功勞……


    “很好!”信長十分罕見地真心實意誇獎了一句。


    “感謝您的誇獎!”明智光秀有點激動地拜伏於地。


    柴田勝家稍有些不以為然,往旁邊瞟了一眼,卻見木下秀吉全神貫注隻在想正事。


    織田信長環視左右,揚首慨然道:“京都已有一戰之力,接下來便是尋找決勝契機。”


    “意思是,開始著力於拉攏有實力進軍畿內的各方豪傑了嗎?”明智光秀立即附和,但接著又皺眉搖頭:“原以為至少岐阜城的少主會毫無懸念地支持我們,但是……”


    “嗬……”信長眯著眼睛搖了搖頭,“倒也在意料之中。奇妙丸太年輕,平手、竹中又有手段。”


    柴田、木下、明智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應對。


    現在能夠證實的,隻有足利義昭確實去了平手汎秀那裏而已,事先暗地裏有多少布置,都是缺乏實證的懷疑。至於竹中重治的參與,更是出自推測了。


    但織田信長嘴裏好像已經是百分之百的認定。


    話中意思,就是說平手、竹中做了什麽手腳,導致織田信忠無法統合麾下力量。


    讓人不知道該怎麽作答。


    不過信長也不需要他們迴答,接著吩咐道:“猴子!去找竹中,看看他想要什麽。十兵衛,你負責聯絡淺井。”


    此言一出,三人皆驚。


    “淺井?!”


    “淺井?!”


    “淺井?!”


    柴田勝家一臉懵然:“不應該是找德川嗎?”


    木下秀吉苦思冥想:“主公為什麽會這麽做呢……一定有其中的理由……”


    明智光秀最為急切不安:“主公……請恕我……請恕臣下多言,雖然沒有特別直接的明證,但是當年,當年……當年刺殺您老人家的元兇,很可能……很可能就是淺井家安排的!這些年我等所蒙受的屈辱,皆是……皆是……”


    “稍安勿躁。”信長十分平靜地溫言安撫了一句,微笑著從容地說:“放心,我有分寸。”


    “……我明白了……”


    明智光秀依然有些激動,但就這麽一句話,他情緒似乎平複了大半。


    仿佛信長的話裏有著某種魔力一般。


    柴田勝家更是光著膀子走過來拍了怕他的肩膀,嚷嚷道:“既然主公有了決斷,咱們不用操心,肯定隻是暫時合作,日後一定有淺井小賊倒黴的時候!”


    木下秀吉則是皺著眉自言自語:“暫時合作的話……但是淺井家也一定看得出來我們隻是暫時合作,他們真的會……”沉思半天,忽而他想到什麽,開了竅:“明白了,我們想利用他們,他們也想利用我們……這個時候,我們或許故意裝得弱小一點會更好……”


    明智光秀在旁邊聽了,盡管還沒有完全弄通,但自尊心頓時爆炸,立即慷慨道:“多謝木下殿提示,在下大致明白了,此行一定可以說服淺井家!”


    對此信長點了點頭,然後麵無表情地繼續發令:“權六,整軍備戰。”


    “是!”


    三人幾乎同時走了出去。


    信長坐得筆直,淡漠地看著家臣們的背影,以及逐漸關上的屏門,忽然毫無預兆地癱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


    淡定的表情一去不複返,取而代之的是極度痛苦和疲憊的臉。


    對於此等梟雄而言,權力當然是治愈創傷的良藥。然而再怎麽高級的良藥,也不敢說包治百病。


    但是織田信長雙目中的火焰依然在熊熊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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