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亂發生之後的第三天,京都立即就宣布了官方說法——


    逆臣三淵藤英、米田求政等輩,勾結外敵,企圖造反,被柴田勝家、木下秀吉、明智光秀等人發覺,奮力作戰終於鎮壓下去。但是在這過程中,公方大人因故失蹤,下落不明,眾人迫於形勢,不得不擁戴現任幕府管領的織田彈正出麵主事。


    然後平手汎秀也立即在岸和田城昭告天下,聲稱擁立將軍在和泉避難,這並不會影響行使幕府職權,同時要求京都方麵一個月之內,對於變亂做出合理解釋,找出相關責任人,並且交還禦所。


    京都方麵當然不肯聽命,反而是以織田信長的名義,說什麽“京都治安已靖,逆賊盡皆見誅”,請求將軍大人“刻日歸洛,以安民心”。


    信件沒幾天送到岸和田城,同時也是對周邊所有勢力表態。


    和泉這邊,則是由足利義昭口諭,細川藤孝秉筆,以十分嚴厲的詞鋒,指桑罵槐的說對方是“狼獾或然卒除,豺虎猶然盤踞”,唿籲各方大名帶兵來此匯集,一起參與勤王,輔佐將軍大人打迴禦所,消滅奸賊。


    接著京都抬出了朝廷,讓關白二條晴良出麵,一眾公卿高官聯署,提醒將軍大人不要任性,早日帶著幕臣們迴到禦所才是正理。還要求平手刑部及時規勸,顧全大局。否則織田彈正就隻能“親自帶兵來請”了。


    到這一步,足利義昭索性公開將柴田勝家、木下秀吉、明智光秀斥為亂黨,宣布朝廷已經收到奸臣武人的脅迫,一切調令不再值得遵守。


    至於織田信長到底本身就是亂黨,還是被亂黨脅迫,這個暫時沒有完全定性。這不是想留點餘地,也不是講情麵,而是因為,當年將軍大人執意打破常規,從細川、斯波、畠山三家以外,提拔出來的這麽個“管領”,一旦成了亂黨,以前的事情就不太好講。


    於是,京都那邊,也就順水推舟,說足利義昭收到了平手汎秀的挾持。


    一時近畿陷入劍拔弩張,風雨欲來的氣氛。


    大戰似乎一觸即發。


    不過也不能說附近的各方國人、公家、僧侶、商賈有多麽震驚就是了。


    自從應仁之亂以來,這一百年京都就沒有太平過,將軍鬥管領,管領又要鬥管領代,細川、山名、畠山、大內、三好、織田……來來去去無數皇圖霸業,終於夢裏風吹雨打去,堪稱你方唱罷我方登場,城頭變化大王旗,鐵打的禦所,流水的執政,中間還夾雜著天台宗、日蓮宗、一向宗等諸多宗教勢力的恩怨糾葛,血海深仇。


    總之是說也說也不完的巨幅大戲。


    管領掌握實權,將軍大人孤身跑出京都,到地方實力派大名那裏去暫居,然後號召天下,希望各地忠臣能幫他打迴去……


    這種事情實在不怎麽稀奇。


    盡管當年是織田信長親自帶兵,把足利義昭抬起禦所的。


    但那又如何呢?


    遠的且不說,細川高國與足利義植,三好長慶與細川晴元,都是這麽一個由朋友變成路人,最終反目成仇的過程。


    僅僅是占據京都,可未必能得到周邊的支持。


    同理,僅僅是扶持將軍,也不一定就能成為人心所向。


    想要取得支持,還是要看各顯神通。


    鑒於足利義昭遭逢如此劇變,又在脫出過程中受了箭傷,精神和身體的狀態都不太穩定,幕府方麵暫時由細川藤孝負責代理發言。


    當然大家都知道這隻是一個幌子了,更主要的其實是看平手汎秀的調略與斡旋手段。


    年前因為“義輝公遺孤”引發的問題當中,就有大批幕臣戰死、切腹或出奔,眼下這次動亂又波及了不少人,然後還有很多被織田一派拉攏收買的,還有在外地辦事,暫時不在京都的……


    現在足利義昭身邊有名有姓,值得一提的譜代家臣,隻有一二十個了。對麵那邊,柴田、木下、明智籠絡住的,估計也不超過四十個。


    室町幕府的中樞機構可以說已經是分崩離析,近於瓦解的狀態。


    征夷大將軍的存在依然是無可置疑的大義名分,但這個名分的含金量正在下降。


    ……


    “播磨的淺井軍隊有什麽動靜嗎?”


    “稟主公,尚未發現!根據最新情報,淺井氏的大部分兵力仍然在美作、但馬等地,沒有發現折返跡象。”


    “那麽就把幕府的信件傳遞給淺井家即可。我們就不必出麵與之聯絡,但可以想想辦法,試著找一找荒木村重、別所長治,以及黑田孝高。若是麻煩也不必強求。”


    “是!屬下這就去辦,告退了。”


    “嗯……近江呢?近江的情況如何?”


    “有消息說,兩天前,大津附近集結了身份不明的一兩千軍勢,不知道要做什麽……似乎不是當地人,可能是美濃那邊來的。”


    “竹中果然有嫌疑嗎……那就……以我的私人身份邀請他吧,就說……算了,待會我親自書寫。在這個人麵前,就算是彌九郎(本多正信)的文字圈套怕也是毫無意義的。”


    “那我們……”


    “繼續關注近江地區的兵力調動情況。”


    “是!”


    “主公,這裏是尾張急報!”


    “如何?”


    “雪千代小姐她……她拒絕逃迴!她和佐佐秀成大人,認為他們有機會勸說岐阜城保持中立,不派兵支援任何一方……”


    “……好吧,知道了……真是任性的孩子。”


    “遠江的消息大概還在路上,估計明日可以到達。”


    “不用著急,一兩天暫時還決定不了天下歸屬。”


    “大和筒井麾下有些國人主動與我家聯係,是否……”


    “不必了……既然孩子們那麽有鬥誌,我至少不能添麻煩,寫信給岐阜城,然後請求織田左近(信忠)對大和筒井與伊勢瀧川做出節製。”


    “明白!”


    “主公,毛利家那裏的態度十分曖昧……”


    “告訴他們,十日……不,七日之後若無新的消息送到,就大膽以勤王的名義攻打淺井氏!此事除了毛利本家以外,這個消息一定要設法讓吉川治部(元春)知道。”


    “北陸方麵,朝倉景健請求我們的支援。該怎麽答複呢?”


    “除了名分之外,再給五百……不,一千貫軍資,然後幫他與加賀一向宗聯係。”


    “是否要向武田與上杉發送邀請呢?”


    “不要特意費心,給出基本信息即可。”


    “丹後……”


    “若狹……”


    “伊賀……”


    一連串的問詢與答複讓人口幹舌燥,三十多個佑筆全部動員起來,連軸轉動,忙得腳不粘地。


    跟那些大勢力打交道主要是費腦子,但跟京都周邊的眾多地頭豪族聯絡,就純粹是體力活。


    雖然足利義昭一力推行集權化,畢竟進程有限,附近動員力低於五百的小國人還是很多的,對他們沒必要單獨考慮利害關係和感情取舍,卻也不能放著不管。


    平手汎秀不得不被帶著改變懶散的態度,顯出久違的雷厲風行姿態。


    直到事情交待得差不多了,言千代丸麵色複雜的默默站在書房之外。


    見狀,平手汎秀斥退眾佑筆,讓兒子進來。


    然後言千代丸開口就問:“與織田彈正,勢必有一戰嗎?”


    “勢必有一戰!”平手汎秀小聲毫不猶豫地下了定論:“雖然我會通過許多戰場之外的手段去營造優勢,但織田彈正是何等人,不經刀劍交流,他絕不會認輸。當然……在外麵我們反而要營造出,平手家希望盡量避免作戰的輿論……”


    “明白了。”言千代丸輕歎一聲,點了點頭:“雖然尚未元服,但我也會盡量在各方麵做好準備的。”


    “說到元服——”疲倦的平手汎秀勉強笑了一笑:“正好公方大人駕幸,就讓他來做你的烏帽子親吧!儀式上順便也把你的嶽父母,顯如上人和如春尼請過來,正式婚禮將在元服儀式之後不久舉行。可惜,京都現在是這個情況,朝廷方麵大概是沒辦法了……”


    “嗯,明白。”言千代丸對這個問題稍顯羞澀,老老實實地點頭稱是。


    沉默了一會兒,平手汎秀有點難堪地提問:“阿犬,她如何?”


    “我已經與母親大人溝通過了。”言千代丸情緒略嫌低落,但話語還是相當堅決:“母親大人已經有了思想準備,不會因為她出身於織田氏,產生任何不恰當的想法。”


    “……很好……”平手汎秀麵色平靜,重重地拉扯著胡子,又問道:“你是怎麽和他說的呢?”


    “我對母親說……”言千代丸低頭答道:“您是希望您的兄長和侄子成為天下人,還是親生兒子成為天下人呢?”


    “果然直擊重心!”平手汎秀不由歎了一聲。


    “然後……”言千代丸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笑容:“我讓一半的侍從留在淡路島,吩咐他們……萬一母親大人身邊,出了什麽令人意外的事,一定要發出及時通知。後來想想應該是沒必要的,畢竟,父親大人您不可能毫無準備的吧……”


    平手汎秀歎了一聲,緩緩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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