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馳而來的信使,竟是老朋友沼田佑光。


    他曾經是上代征夷大將軍足利義輝的家臣,後來得到了平手汎秀的推薦,在織田家中擔任“琵琶湖水軍奉行”的職位,但在信長重傷幽居之後,難以得到岐阜城的支持,不得不重新逐漸接近幕府。


    其實沼田佑光是十分傳統的武士,對當今公方的行事作風向來不甚欣賞,很難融入得進去。


    如今忽然又急匆匆來拜訪,又是為了何事呢?


    平手汎秀帶著疑惑的情緒接待了他,然後對方劈頭蓋臉就是一句驚人之語:“請刑部大人,救救故公方義輝公的遺孤吧!”


    ……


    沼田佑光原本是風塵仆仆,氣喘籲籲,臉色蒼白,滿頭大汗的,說完這句話,仿佛用盡渾身氣力,趴下在地上躺了好半天,才勉強起身,有氣無力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同時語帶歉意的說到:“在下與兩個隨從,三人六馬,一口氣從越前跑了迴來,實在累得不行,至此失態,讓您見笑了。”


    平手汎秀心知這位老友向來非常注重外在儀態,今日露出這般形狀定是遇到天崩地裂的大新聞了,連忙正色詢問究竟發生何事。


    那個“救救故公方義輝公的遺孤”聽上去可真有些嚇人。


    沼田佑光撫了撫自己胸口,稍微平靜一點,下拜道:“公方大人率軍親征,擊敗朝倉家的事情,想必刑部大人您已經知道了。”


    平手汎秀點頭:“不錯,然後呢?”


    “然後……左衛門督(朝倉義景)自縛請降,富田長繁被明智光秀策反,朝倉景鏡、前波吉繼束手就擒,魚柱景固被木下秀吉大人討取……”沼田佑光簡單敘述了一下,立即做出總計:“一言以蔽之,越前朝倉家的要員幾乎是一網打盡的狀態。所以,武輝丸公子,也落入了幕府軍的掌握之中。”


    武輝丸,就是那個傳說中的足利義輝遺孤,至今才隻八歲。


    話說這小孩……好像原本不叫這名字,“武輝丸”是過繼到朝倉家的時候,他叔叔——也就是當今公方改的。


    剛才所謂“救救故公方義輝公的遺孤”,那也就是說……


    平手汎秀心下並不意外,但卻做出愕然的表情:“莫非公方大人,要對這位武輝丸公子施予嚴厲懲戒麽?”


    “正是如此。”沼田佑光沉痛點頭,“盡管並非是正式的評定場合,然而公方大人可是親口說出了‘務必要將禍亂之源處死’這句話!鄙人雖未耳聞,但卻聽到十幾位友人的轉述,所以確信無疑。”


    “這樣啊……”平手汎秀微微一笑,作雲淡風輕狀:“那麽,您近日來此,就是想讓我設法阻止此事發生嗎?”


    “唯有拜托刑部大人了!”沼田佑光又是一個五體投地的大拜:“公方大人若是殺死了武輝丸公子,那就是既不容於天下大義,亦違背血脈人倫。鄙人作為義輝公的家臣,斷然無法看到這種事情發生!”


    麵對著義正辭嚴的表述,平手汎秀卻隻是微微低下頭去,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隻是狀似無意地伸手抓住衣服下擺不知何時飄來的一片枯葉,揉捏掰開,把玩一番,好半天才淡淡迴應道:“想讓我阻止此事,當然不是不行。但是請先告知,公方大人要殺武輝丸公子,理由是什麽呢?”


    這個冷血無情,卑鄙怯懦的將軍大人,當然是為了排除風險,鞏固自身權位!


    ——沼田佑光內心就是這麽想的。


    但他作為一個作風傳統的武士,不可能如此公開詆毀天下武家的領袖,一時心口難以協調,愣住不知該怎麽說。


    平手汎秀搖搖頭,心想這人明明挺聰明,怎麽一碰上類似事情就慌了神,再次解釋到:“換而言之,公方大人是以什麽罪名,來治罪於武輝丸公子的呢?”


    “噢……”沼田佑光這才明白,趕緊迴答說:“公方大人說武輝丸公子乃是武田、朝倉、北畠、鬆永等人叛亂的主謀。這顯然是無中生有,捕風捉影的事情……”


    “請稍等!”平手汎秀揮手打斷,“請問公方大人做出如此判斷,可有什麽證物或者證人嗎?”


    “這……”沼田佑光臉色變了變,猶豫一下,不情不願地低聲說:“搜出來的書信來往,確實都有武輝丸公子的落款……但是……”


    “先別但是了。”平手汎秀再次毫不客氣打斷,“這些落款,究竟是武輝丸公子親筆?還是其他人代筆呢?”


    “……確實是親筆,然而……”沼田佑光急忙分辨。


    “這就是了。”平手汎秀又一次搖著頭無情打斷,“既然是如此確鑿的證據,就不能說公方大人是‘無中生有,捕風捉影’啊!”


    “可是……”沼田佑光頓時漲紅了臉,忍不住怒吼道:“刑部大人您也該知道,武輝丸公子,才隻有八歲而已!八歲的孩子,怎麽可能發動叛亂呢?顯然隻是被當做工具,被野心家利用了啊!”


    “那可未必。”平手汎秀淡定地笑了笑,“遠有唐土的甘羅,一十二歲便作為秦國使者拜訪趙國,達成了重要的協議而官拜上卿。近有三好修理(三好長慶),一十一歲就作為仲裁者,成功調解了宗派糾紛,名聲鵲起。諸如此類,世嚐聞之,焉知我們這位武輝丸公子就不是個神童呢?”


    “……”沼田佑光無言以對。


    甘羅之事,時隔久遠,或有誤記、誇大、不實之處。三好長慶之事,則很有可能是家臣代勞,故意把名利讓給他。


    ——沼田佑光心裏如此反駁,但並沒說出口。


    因為他知道這並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


    “平手刑部大人!您的意思是,支持公方大人處死武輝丸公子嗎?”


    這是沼田佑光唯一關心的事。


    他已忍不住肅然立起身子,麵色不善地直視對方。


    至於曆史典故的真假,交給學者去判斷就好了。


    “稍安勿躁嘛!”平手汎秀捋了捋胡須,眼中閃出若有似無的精芒,不徐不疾道:“佑光殿,您所言實在奇怪。武輝丸公子是否治罪,當然是取決於他是否有罪。不可能說他有罪我卻說不該治罪,或者他無罪我卻說該治罪呀!現在雖然公方大人手中有一定的證據,但也不能說是鐵案了,終究還是要經過審理,看看其中是否有什麽隱情才行。”


    “……鄙人明白了。看到在此事上麵,刑部大人無法成為吾輩的友軍。”沼田佑光無奈歎了口氣,麵上滿是失望之色,


    “這可就奇怪了。”平手汎秀神情中終於開始露出嚴厲與不友善的意思,語氣稍帶著冷冽,高聲質問道:“我剛才所講的,無非是‘實事求是’罷了!難道這不是為人處世所應有的規範標準嗎?如果您對我這種說法有什麽不滿,那我倒要反過來批評一下您的心態了!”


    “……那可……那可未必。”沼田佑光麵臨著咄咄逼人的氣勢有些動搖,但仍咬緊牙關堅持己見,暗自握緊雙拳,一字一句道:“首先,鄙人已經見過武輝丸公子,可以確定他絕非是能掀起叛亂的神童,就算接下來有人能拿出什麽人證物證,我也隻會認為那些都是栽贓陷害,或者斷章取義而已!其次,在下作為義輝公的家臣,決不能見到他老人家唯一的遺孤如此被處死,此乃我沼田佑光的義理所在!”


    說話的時候,他全身緊繃著,臉色鐵青,雙唇不斷顫抖,眼睛中如同要噴出火一般通紅。這幅模樣,看來是有了充分的覺悟和決心了。


    “這樣啊……”平手汎秀稍微露出了一點傷感的意思,不過語氣也同樣堅決篤定,緩緩說到:“很可惜,鄙人與義輝公隻有一麵之緣,並無直接的關聯。我所認同的,是當今公方,足利義昭大人!如果義昭大人無故擅行殺戮,我當然會盡力勸諫阻止。但如果義昭大人手持著足夠有說服力的證據,通過合理的推斷,給予叛亂者相應的處罰,那麽我當然會擁護他老人家的行為。此乃我平手汎秀的義理所在。”


    話說到這裏,原本一見如故的好友之間,已經有了劍拔弩張的勢態。


    但這並非是為了蠅營狗苟的利益之爭,而是源於各自堅持不同的義理之道。


    沼田佑光感到恐懼和擔憂,同時心中又燃起慷慨激昂的鬥誌,起身施禮,肅然道:“既然如此,就讓我們像真正的武士一樣,為彼此的義理而奮勇作戰吧!告辭了,刑部大人,此行或是永別!”


    平手汎秀什麽話也沒有說,隻淡淡地歎了聲,喚左右侍從取來美酒,倒出兩盞,舉杯相敬。


    沼田佑光唏噓一聲,一飲而盡,轉身快步離去。


    瞬間他的身影便消失了視野之內。


    平手汎秀坐了一會兒,忽然哀聲自語:“為了讓我支持他處死義輝公遺孤,公方大人勢必要給予讓利,那麽先前琢磨的事八成妥了……我還真是個毫無義理,卑鄙無恥的武士啊!大概會受到一輩子位高權重,錦衣玉食的懲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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