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科言繼是著名的博學家,多才多藝,身懷百技,從文學、音樂、典儀到蹴鞠、雙陸乃至醫學、丹藥各方麵都有所建樹。其中音樂、製藥算是家傳的“有職故實”,其他學問則是從不同的師匠處學來的。


    除此之外,他尤其擅長與列國武士打交道,人脈極為廣泛,又兼具了相當程度的財務統計測算能力,堪稱公卿界難得一見花實兼備的奇才。


    他兒子山科言經正相反,隻專精於醫學一道,沒有繼承那麽多種多樣的本事。不過在這一道上造詣極高,據說是可以與曲直瀨道三一起討論的程度。


    當然,這些博雜技藝其實都是無足掛齒的,在這個武士掌權的時代,公卿們想要生存下去,乃至興旺家門,最需要的是在薄冰上保持平衡的政治敏銳度。


    這方麵山科言經明顯不如其父。


    說起來山科氏與本願寺還頗有些親緣,所以石山一向宗的的大小姐,是掛名山科氏養女身份嫁入平手家門的,那麽大家也就結成了親家的關係……這麽一想,各個親家好像都不是讓人省心的呀!


    ——九月十六日,收到了迴複,聽說朝廷已經答應賜下“正五位下刑部大輔”之位時,平手汎秀滿腦子都是忍不住的胡思亂想。


    不管山科言經這個人將來怎麽樣,至少當下辦事還是非常靠譜的,拿了錢,就在五天之內解決了問題。


    據說,像平手汎秀今天這樣,由“從五位下刑部少輔”右遷至“正五位下刑部大輔”是不合慣例常製的——具體哪裏不合,那要通曉朝廷典禮儀倫的人才清楚,來自尾張的鄉下武士表示並不明白。


    之所以寧願多送錢也要如此任性,這是個小小的試探。


    公卿們如此痛快就做出讓步,印證了平手汎秀內心的猜測。


    按道理說,天下武家的官位敘任,理論上應該是幕府將軍代為處理的,地方實力派私下與京都溝通,那是有些犯忌諱的事。源義經與源賴朝產生間隙,新田義貞與足利尊氏劃清界限,諸如此類的故事中,都有著“私自接受朝廷任命”的橋段。


    出來混的,沒有誰是傻白甜的白蓮花,公卿們這麽做,無非是拉一派打一派,維持平衡的老把戲,而接受任命的實力派武士,明顯也是抱著“為了獲得名譽,不惜被人利用”的心態。


    世人皆知,室町幕府衰微已久,威勢旁落,並無管理天下大名的實權。比如當年信長勢大的時候,經常跟公卿百官們談笑風生,足利義昭是半個字也不敢說的。但近年來幕府略有中興之貌,如今朝廷趁著征夷大將軍本人親征在外,私底下搞這種小動作,其用心值得深思。


    看來確實如山科言經所說,足利義昭在京都附近推行的集權化進程,果真得罪了許多人,甚至觸及到公卿皇族的利益,遭受到舊勢力的嫉恨。此前可能看著武田信玄氣勢洶洶,各方前途未卜自顧不暇,不敢輕舉妄動。現在聽說武田信玄完蛋了,大局並不會有變化,便忍不住蠢蠢欲動。


    所以說中樞地帶的武士政權就是難搞啊,地盤沒多大,利益關係卻是盤根錯節,千絲萬縷,如同交纏雜混在一起的亂麻一般。


    年初“比叡山失火”事件後,朝廷一度對平手汎秀十分冷淡,沒想到幾個月時間,情況發生劇變了。


    如果局勢繼續這麽發展下去,說不定就能一路高升,作為製衡幕府的工具被抬到高位去呢!


    平手汎秀的判斷是——足利義昭有名無實,不需要過於忌憚其感受,私下大可隨意與朝廷溝通交流;但他畢竟還是將軍,在程序上仍然必須給予尊重,正式敘任還是要等將軍大人親征歸來才好。


    也就是說“糖衣吃下,炮彈打迴”。


    懷著這樣的心思,平手汎秀對朝廷做出含混兩可的答複,與準親家山科言經周旋推托了幾天,話說得很滿卻不肯有實際行動。


    山科言經也實在是不敏銳,毫無警覺地擔負了這麽燙手的工作,麵對各種隱晦的暗示和弦外之音,老是半懂不懂的樣子,令人氣急。


    閑扯了幾日,到九月二十日入夜後,北方傳迴消息:將軍大人親征取得大捷,斬敵無數,所向披靡,朝倉義景聞風喪膽,自縛請降。


    這讓平手汎秀差點驚掉了下巴,把情報反複看了四遍,又仔細詢問了一番才不得不接受現實。


    ……


    打贏就罷了,畢竟勝敗乃兵家常事,就算幕府軍再弱,運氣好也不是不能打贏……問題是到現在為止,隻花了十幾天功夫,就取得令“朝倉義景自縛請降”的大捷,實在難以置信,匪夷所思。


    足利義昭一貫就擅長玩弄陰謀詭計,假若還能掌握一支超過萬人,具備相當戰力的軍隊,也許……也許……室町幕府果然中興在望?


    平手汎秀安下心緒,睡了一晚,次日淩晨醒來,洗漱停當,用完早膳,在鄰近的佛寺打發了一會兒時間之後,看到了較為詳細的報告。


    分別來自不同部門的三份書麵資料呈了上來,相互可以印證。


    這才稍微清楚事情始末。


    大體來說,朝倉家確實是一個很缺乏凝聚力的集體,雖然在武田信玄的威逼利誘之下,勉強抱成團合力攻入了近江,但甫一看到大勢不妙,就成雞犬散去,形成三個團夥,彼此推卸罪名,指責不休。


    第一個團夥,是繼續擁立上代將軍之遺孤(現已取名“武輝丸”)的勢力,他們都返迴了一乘穀城。雖然這個養子是足利義昭強行推過來的,但畢竟是走的正規程序,名正言順。實際掌權的則是魚柱景固、前波吉繼、富田長繁等人。


    這些基本都是以前朝倉家中,對朝倉義景有所不滿的“反對派”。


    當年足利義昭強行把侄子推過來當養子,趁勢扶植這些反對派,意圖就是要分而治之,瓦解朝倉義景的統禦力。


    沒想到還是武田信玄棋高一著,能說服這幫人暫時放下成見,勉強齊心合力。


    算是足利義昭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第二個團夥,是朝倉義景趁兵荒馬亂,擺脫家臣們的視線,單騎到了北之莊城,並取得朝倉景鏡等家臣的支持,占據了越前國北部三郡的地盤。


    這應該算是“舊勢力”的反撲了。


    朝倉義景怎麽說作為正牌家督,多少是有一部分人支持的,何況足利義昭明顯居心不良要搞分化瓦解的陰謀,朝倉家的一門眾肯定要拚死反抗。


    他們跟一乘穀那批人完全是互相看不順眼,看在武田信玄那空頭支票的份上,捏著鼻子合作了半年,遇到嚴峻考驗就罵上一哄而散了。


    還有第三個團夥,是以一門眾朝倉景健為核心的一小部分人,撤到了敦賀郡,似乎與其他兩方都不是一條心。


    足利義昭親征至越前,敦賀的朝倉景健立刻降伏,聲稱“鄙人一向不讚成與武田勾勾搭搭,一向堅持效忠幕府才是唯一正道,奈何人微言輕,無法阻止同僚鑄成大錯。現在終於能夠撥亂反正了!”


    這顯然是鬼話。


    足利義昭也知道這是鬼話。


    朝倉景健也知道足利義昭知道這是鬼話。


    但足利義昭還是假裝相信了。


    朝倉景健也假裝不知道足利義昭是假裝的。


    共演了一出痛哭流涕,感人肺腑的戲碼之後,足利義昭口頭承諾說“若平定越前一國,便讓景健殿繼承家業是最合適的。”


    然後他們就一同進軍了。


    對麵朝倉家的兩大派係雖然矛盾重重,但也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姑且達成了最低限度的一致。


    根據平手汎秀看到的情報,一乘穀軍約五千到一萬人,是在九月十七日早晨到達一處名叫“大穀寺”的廟宇附近布防備戰,一個半時辰之後幕府軍也來到附近,發動了進攻。但北之莊軍約四千到八千人,卻耽擱了很久,是在當日傍晚才姍姍來遲。


    交戰的最終結果是幕府軍獲勝,敵方各個頭目或死或降,隻有極少數餘孽逃亡藏匿鄉間不知蹤跡。


    從人數上看,朝倉那邊是全線崩潰,足利這邊似乎也有相當大損失。


    但合戰的過程可就眾說紛紜了。


    官方口吻是一色藤長、大館義實等人作戰不力,才讓上午幕府軍處於劣勢,中午足利義昭訓斥了無能的兵將後親臨一線鼓舞士氣,一舉逆轉。


    還有一種不知是否合理的推測是:足利義昭布陣失誤,被人攔腰突到本陣,主將帶頭逃跑導致大亂,全靠木下秀吉穩住陣腳,明智光秀策反敵兵二千,柴田勝家派了侄子領援兵及時到場,才反敗為勝,事後將軍大人為掩飾狼狽姿態,而遷怒歸咎於家臣。


    孰是孰非,平手汎秀亦無法分辨。


    反正幕府軍獲勝是沒法作假的,事實真相也許並非那麽重要。


    此時此刻,除了恭祝迎接公方大人凱旋之外,難道還能有別的什麽想法嗎?


    於是平手汎秀安心在京都等候。


    可不曾想,僅僅過了兩天,幕府大軍尚未歸來,卻先有使者快馬趕到,提出一個令人十分驚訝的委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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