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雨勢,武田勝賴一陣兇猛衝殺,令平手軍陣腳瞬間大亂,侍大將加藤教明也陷入生死不知的境地。


    然而自稱“加藤光泰”的勇士,帶著身邊三百部眾,剛猛奮戰不懈,如中流砥柱般頂上,令全軍雖亂而不至崩潰,懸在將敗的邊緣吊著一口氣。


    畢竟平手家的旗本部隊編製十分嚴謹,也算得上訓練有素。相互間有統一的職務級別,就算主官陣亡,剩下的人也能很清晰地知道誰是在場最高銜級的指揮官。一時被衝散的備隊,但凡得到片刻掩護,多半就能由各級軍官重組起來。


    搖搖欲墜,卻始終不墜,堅持下去,武田勝賴那邊的傷亡也漸漸增多,勢頭漸緩。


    往昔武田與齋藤曾經組成同盟,互結交好,彼時甲斐、信濃有許多人聽過加藤光泰在美濃的勇名,今日得到印證,紛紛心生忌憚。


    這夏日的驟雨來得快去得更快,激戰半晌,天氣慢慢晴了,可夜色又開始聚攏,夕陽西下,圓月東出,大地即將陷入黑暗。


    見狀,雖然未竟全功,武田勝賴也隻能鳴金收兵。


    夜間作戰的不確定因素太多,輕易是沒人會冒險的。


    加藤光泰堅持了大半個時辰,終於喘了口氣。迴頭找到加藤教明,發現是被一塊比拳頭還大的投石正中麵門,恰好擊到兜帽和麵甲中間,額頭上完全沒防護的位置,傷得極重,又在戰場上顛來簸去未得救治,此刻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除了握住手詢問遺言之外,徒然傷感,並無別的努力可做。


    那加藤教明倉促間也沒可依靠的人,隻緊緊抓住麵前這個冒認的“同宗”,用盡力氣擠出最後一句話來:“轉告主公,我推薦加藤光泰接任勢大將之職,犬子不才,日後還望各位多多照拂!”


    接著便閉眼咽氣。


    同宗雖是冒認,卻也有幾分真情實意在裏麵,又得臨終推薦,更是令人唏噓不已。加藤光泰頗重江湖規矩,為人義氣當先,瞬間受不住激動,放聲大哭起來。


    沒多久,友軍香西長信一身血汙卻又元氣滿盈的聞訊趕來,道了聲“安息”。他自述情況比這邊好一些,與信州猛將真田昌輝等人力戰不相上下,雖處下風,身披兩創,但並不怎麽嚴重,士卒傷亡也尚在可以承受範圍內。


    一番收容傷員,處理屍體之後,天色已經大黑。


    粗略估算一下,剛才的雨戰中共有六七百人傷亡,軍隊的戰鬥力和兵心士氣無疑是極大折損了。


    對麵敵軍的情況難以辯清,根據經驗判斷,悲觀估計是傷敵一百左右,樂觀估計則是四五百,總之要不是雨停天黑,戰局肯定是向著有利於對方的趨勢發展。


    以武田勝賴的部眾之齊心協力,猶然不敢輕易在夜間作戰,香西長信、加藤光泰商量了一下,也隻能盡量小心謹慎的安排士兵宿營休息了。


    這種情況下,強行驅使部隊行動的話,怕是會有營嘯的風險。


    除了多多安排夜巡,保證輪值守衛,祈禱對麵不要玩什麽陰謀詭計之外,平手軍的將領們也無甚辦法可想。


    若要搬迴局勢,乃至轉守為攻,他們是肯定做不到的,需要指望後方派出進一步的部隊才行。


    香西長信對目前這種分批逐次追擊的情況非常不解,感覺就是如此安排才給了武田勝賴抓住漏洞發起逆襲的機會。現在敵軍覓得良機,部隊眼看著正在快速集結,而我們的後援卻不知道在何處?


    加藤光泰則勸他說,第一不得不考慮後勤壓力問題,第二,說不定刑部大人他老人家有什麽更高級的操作我們不知道呢。


    ……


    如此,一直從午夜到淩晨,再到黎明,直至天色重新亮起,香西長信、加藤光泰兩人幾乎是整晚上不敢睡覺,一直提心吊膽謹防著突襲。


    士兵們也都被吩咐要保持警覺,輪班席地和衣休息,不敢睡得太深,始終保持三分之一以上的人醒著備戰。


    熟食和熱水無暇去統一供應,所有人包括將領在內,無一不是嚼著幹硬的冷飯團冷饅頭,就幾口河裏的清水了事。


    幸好七月中旬沒有半點涼意,在野外餐風露宿,一般並不會生病。


    第二天出了一會太陽之後又下了驟雨,雖然不及前天晚上那麽大,卻也對鐵炮的使用造成很大麻煩。這對於平手軍可不是什麽好消息。


    然而直到上午過了一半,武田勝賴那邊絲毫沒有什麽動靜。


    令人安心之外也有點不太理解。


    反倒是暴雨又停之後,終於等到了盼望已久的後援。


    是河田長親、長宗我部元親、山內一豐等,共計帶了五千人,主要由四國客軍組成。


    香西長信很急迫,見了麵就又許多話想說的。


    孰料河田長親揮手打斷,第一時間下令說:“武田軍馬上就會全線退守,提出議和,甚至會不惜放棄已經奪取的城池,而我們要趁著還沒收到議和的請求,馬上發動反擊,爭取更多籌碼!”


    聞言香西長信、加藤光泰等人愕然不解。


    但河田長親在平手家資曆極深,一向又位高權重,曆任要職,隱約有二號人物的立場,他親自帶隊發話,普通“勢大將”級別的家臣還真是不敢質疑的。


    於是便安排了長宗我部元親、山內一豐立即進發,向前方武田家的陣地攻擊,剩下的人稍作休息,半個時辰後動身。


    先鋒動身之後,河田長親才開始解釋了事情的原委……


    ……


    同日清晨,武田家的曾根昌世騎著快馬,輕車簡從,傳遞消息比河田長親早了兩個時辰到。


    “吾兒勝賴見字如晤,今亟待與平手氏議和,萬不可再戰。留守斷後諸軍,除前日已述,山縣昌景守北三河,土屋昌次守東遠江外,再留內藤昌豐治駿河,餘部即刻返迴,五日內到著甲斐踟躕歧館,切勿拖延,不得有誤。”


    筆畫十分潦草,語言格外簡練,仿佛是沒功夫讓佑筆書編纂正式公文,而是趕時間親自提筆寫了私信家書。


    其中內容,令武田勝賴頓時就紅了眼。


    若非印章、字跡、以及送信使者都全無問題,甚至會懷疑這個是真是假。


    但就算是真,武田勝賴也忍不住怒哼一聲,給了個白眼,瞪著麵前的人擠出短短兩個字:“解釋!”


    曾根昌世施了一禮,毫不任何諂媚或畏懼之色,不卑不亢地迴應道:“迴稟少主!根據最新情報,越後的上杉彈正,已經與北陸一向宗達成協定,劃分了雙方在能登、越中二國的勢力範圍,和平休兵。隨後上杉軍撤迴了春日山城,但兵糧、器械的調運卻仍在繼續,猜測可能會提前完成秋收,而後入侵我方的北信濃,或是西上野。另外不得不提的是,那一帶的許多國人外樣們,正在因為金幣純度的問題而提出抗議,需要加以威懾和安撫。禦館大人打算親自北上坐鎮,希望少主您火速返迴甲斐擔任攝政。”


    “什麽?豈有此理!”聽了這話,武田勝賴既沮喪又暴怒,恨得牙癢,猛然彈起身,忍不住一刀劈壞了尚有餘溫的馬紮,罵道:“那群禿驢,果然見風使舵,毫無操守!去年才送了那麽多金銀,不到一年就與上杉講和了?還不如花那些錢養狗,至少狗知道該幫著主人咬誰!”


    曾根昌世低著頭不去看他的表演,盡力不顯露出眼角的一絲鄙夷之意,補充說:“據鄙人所知,北陸的一向宗依然忠於武田,但是石山本願寺的顯如上人卻與平手氏交情很深。此事不僅僅是那幫和尚的外交路線之爭,更多是中樞之權與地方自治的矛盾……禦館大人特意命我告知此事,希望少主將來引以為戒。”


    “……好吧……”武田勝賴極不甘心地點點頭,咬牙切齒道:“這平手汎秀,實在可惡至極!時而用虛假情報惑人心神,時而用奇巧器械裝神弄鬼,時而用縱橫捭闔的卑鄙手段,說到底就是沒膽子與我正麵一戰罷了!什麽畿內智將,不過是個膽怯如鼠,狡詐如狐的無恥之徒罷了!”


    “……還請少主早日動身,並安排議和。”曾根昌世麵無表情地提醒。


    “我即刻先行領親衛騎馬出發,讓典廄(武田信豐)指揮部隊依次迴撤吧。”武田勝賴沮喪低頭道,“至於議和……我實在不擅長搞這種事情,就拜托駿河長善寺的乘阿上人,轉托與平手家關係密切的虎哉宗乙大師,如何?”


    “鄙人隻是通知,萬萬不敢逾距置喙。”曾根昌世謹慎道,“不過主公特意提醒過,平手刑部是耳聰目明的人,一旦發現我軍大幅迴撤,可能會故意裝作沒收到消息,拖延議和的時間,趁著秋收之前的這些日子多占地盤。所以此事萬不可鬆懈……”


    “我……我……真是氣死我了!”武田勝賴臉上紅了又青,青了又紫,紫了又黑,怒道:“明知對方是個無恥混蛋,偏偏還要屈尊議和,真沒有比這更憋屈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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