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田繼侵入遠江後,複又在東三河、東美濃邊境活動,織田、德川上下嘩然,陳兵以待,軍心不安。”


    “因無力派兵之由,織田家將遣美濃竹中重治為使,處理南近江爭端,並已獲得幕府認同。柴田殿、佐久間殿、瀧川殿、中川殿、阪井殿皆稱願意接受調解。”


    “風聞淺井、鬆永等人都有意插手,為織田家嚴詞拒絕,亦不受幕府支持。”


    南近江諸位織田舊將們,明槍暗箭地亂了大半個月,居然弄出這麽個結果來。


    平手汎秀看著送過來的最新情報,陷入沉思。


    武田西進的事情,本在預料當中,不過這個時機也太巧了,正好牽扯住了織田、德川的精力,再加之淺井新敗於備前,其他勢力話語權不足,南近江的變亂一時似乎無人能解。


    這種情況之下,人脈深厚又具備高超政治手腕的竹中重治,確實是很可能成為各方麵可以接受的人選。


    織田信忠急於要平定後方,以整頓尾美核心力量,應對武田潛在的進攻,寧願損失一些邊緣外圍利益;畿內諸將本就沒有長遠訴求,隻是保證自己的安全和權力而已,之所以舉兵就是因為色厲內荏心懷恐懼。


    此刻倘若能有大家都信得過的第三方做出巧妙的斡旋處理,也不是沒可能化解幹戈,平定亂局。


    而站在足利義昭的角度,如果竹中重治當真有如此本事,很可能會直接給個名分,讓他代替柴田執掌南近江。


    這就等於是,在不撕破臉的前提下,進一步削弱織田家的向心力,有利於幕府重建聲威。


    “還真是有點意思……”


    按照平手汎秀的思路,南近江的事情背後,肯定是有幕後黑手策動的。按說變亂已經發生,該算是陰謀順利施展,但竹中重治的出現,很可能導致後續劇情朝著誰都意料不到的方向延伸。


    現在就不能簡單地用成功和失敗來判斷了。


    那個“幕後黑手”本人,估計也是瞠目結舌,無法全麵估算得失。


    前提是這事不是竹中自己一力設計的——這應該沒什麽懸念,他要有這實力,還玩啥隱居數年積蓄人望的鬼把戲呢?


    最讓人懷疑的,還是武田信玄和黑田孝高。


    關鍵線索人物佐久間信盛,也絕不是一個甘心當棋子的老實人,就算被收買,也很有可能臨時不按劇本演。


    鬆永久秀看似年老昏聵,不堪理事,焉知不是故作姿態呢?


    伊勢北畠、越前朝倉,乃至京都的足利義昭從利害關係上,也都有動機在織田領地上製造不良反應。


    美濃三人眾或許也有不可告人之處……從這個角度講,竹中重治還真不一定是無辜的。


    總而言之,除了死掉的中川兄弟,險些被殺的阪井政尚,權力受損的柴田勝家,躺著中槍的瀧川一益,威望下跌的織田信忠,這幾個“受害者”之外,其他的人好像都有可能是暗中的參與者。


    歸根到底,現在的政權既不足以讓人畏懼,也無法予人獲取恩賞的期待,隻是靠著不同勢力間的動態平衡來維持表麵和平,野心家活動的空間實在是太大了。


    比如佐久間信盛在信長統治時期,盡管被革職幽禁也沒想著搞事情,一方麵是不敢,另一方麵是因為魔王大人有不拘一格任用叛將的舊例,他可以期待將來有機會複歸。


    織田信忠顯然無法做到令別人“不敢”,他的政治格局當中,又無法讓佐久間信盛看到希望,索性傾家蕩產殊死一搏。


    不斷思考著這些令人煩惱的政治局勢,一時太過投入,連眼前的事都暫且拋到腦後了。


    直到軍目付服部秀安前來稟報說:“岡吉正率領雜賀黨中精銳六百人,兩刻鍾前攻入了大粟砦,討取敵大將土橋守重,斬獲八十餘級。殘餘守軍成片潰逃或投降,少數頑抗者正在圍剿當中,數目暫不可記。”


    平手汎秀這才輕輕將薄薄的兩頁紙折起來,輕輕點了點頭,走出帳子拿著望遠鏡觀察局勢。


    不過看了幾眼並沒什麽收獲,隻知道城裏麵人仰馬翻火光衝天,滿地都是屍骸殘肢和斷刃折戟,喊殺和槍炮聲仍未停止,空氣中彌漫著硝煙與血汙混雜的氣味。


    見狀平手汎秀略有些奇怪:“土橋守重都已授首,居然還有很多人抵抗嗎?”


    服部秀安搖搖頭:“剛才我親眼看到,雜賀黨的士兵和下級武士已經在四處搜刮大粟砦裏的財物了。”


    這倒也對。


    平手汎秀自嘲地笑了笑,有錢日子過的太久,倒忘了本時代的常態了。自家的旗本備隊不熱衷於亂取和人狩,那是因為軍餉充足,輕易看不上一點浮財。和泉淡路兩國的外樣則是戰力不足,掙不到太多機會。


    雜賀黨其實也不窮,隻是缺乏分配利益的財政手段,貧富十分不均,底層人與其他農兵一樣是指望打仗時賺點生活費的。


    服部秀安匯報了最重要的信息,便返身繼續從事軍目付的工作。而平手汎秀已經開始為接下來的事情打腹稿了。


    吵鬧了約小半個時辰,戰場動靜才漸漸停止下來。


    軍報依然還沒來得及整理上來,倒是堀尾吉晴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地湊過來,低聲說:“主公!聽說岡吉正那人,殺了土橋家十四口人,包括兩個未成年的男童,幾乎等於是滅了滿門。現在似乎開始有人議論此事了。”


    “是這樣啊……”平手汎秀波瀾不驚地微微頷首,揮手淡定迴了一聲:“知道了。你去催促一下岩成友通和小西行長,盡快打掃幹淨戰場,然後讓岡吉正來見我。另外,馬上很可能有別的什麽人為了這件事而來,你通知其他‘近習眾’們多加注意。”


    堀尾吉晴道了聲“是”,立即急匆匆領命而去。


    已經打好腹稿的平手汎秀開始醞釀感情。


    接著,不出所料,真言宗與一向宗各有一個和尚前來求見,詢問土橋氏的情況。在紀伊一帶,他們這兩個宗教勢力的行動力和耳目可謂是無孔不入了。


    二位僧人年紀不大,一個是杉之坊照算的師弟,另一個是下間賴廉的徒弟,都不是什麽城府深厚的人,焦急之情是全然藏不住的。


    他們的師長現在都還在四國島上瓜分地盤,無暇分身。


    對此平手汎秀早有準備,內心隻可惜麵前這兩人級別不夠高,誠懇地迴答說:“土橋守重縱然狂悖,那也隻是一人之罪而已,我豈會輕易株連家人呢?不過究竟情況如何,還要待戰報匯上來才知道。”


    麵對這樣的大實話,和尚們自然挑不出毛病。


    又過了一會兒,侍從竟通報說“金吾殿”畠山高政到了。


    平手汎秀連忙喚人請進來,自己起身相迎,禮儀備至。


    人家可不僅僅是紀伊國的退休老領導,名義上還是正四位上的朝廷高官呢!而且又成為夜叉丸的養父,所以特意請到軍中來,加強此次討伐行動的權威性。


    這份地位,必須給予尊崇。


    畠山高政麵沉如水,緩緩入內,勉強輕笑了一下,迴禮道:“勞煩刑部大人照料我這個無用之人了。聽說攻城已經得勝,老朽念及往日與土橋守重的恩義,便來送這孩子一程吧。”


    話音平平淡淡,聽起來卻有一股阻擋不住的淒然之色。


    仿佛畠山高政已經預料到土橋守重的結局會很不妙。


    平手汎秀一時為其氣魄所懾,竟不知如何作答。


    本已準備妥當的腹稿和情緒也散落了小半。


    畠山高政這人可不是空有出身的紈絝二代,他年輕時一度控製了畿內三國近百萬石領地,擁兵四五萬人,與三好長慶爭鋒多年互有勝負,十載之後方才落敗。


    驚濤駭浪中磨礪出來的氣質,實非常人可比。


    與這種人交談,打太多花腔反倒顯得拙劣可笑。平手汎秀微微欠身,禮貌而又直白地對畠山高政說:“看在各位的麵子上,隻要不是戰場上刀劍無眼,我就盡量寬大了。”


    字句的意思,對方想必是一聽就懂了。


    話音落地,堀尾吉晴汗流浹背地走進來,通報說岩成友通已經將今日戰況清點完畢,攜首功之臣岡吉正前來覲見。


    “趕緊進來!”平手汎秀立即做出指示,同時上前兩步,拉起堀尾吉晴的胳膊,急問到:“土橋守重的家人如何了?”


    “迴……迴稟……迴稟主公……”堀尾吉晴急喘著上氣不接下氣,幾乎說不出話。彎下腰深唿吸了兩下,才緩過來,迴答說:“依照岡吉正殿所述,土橋一門負隅頑抗,包括幼童和女眷都不願放下武器,戰場上刀劍無眼,隻能盡數消滅了!”


    好一個“戰場上刀劍無眼”,跟平手汎秀剛才的說法正好一致。


    真言宗的和尚聞言一驚,目瞪口呆,手中捏著的佛珠掉落於地,都不知道去撿。


    一向宗的僧人怒哼了一聲,雙拳緊握,被平手汎秀掃了一眼,才不情不願地低下頭。


    唯有畠山高政臉上沒有一絲訝色,隻是伸手摸了一下胸口的十字架,念了幾句在場人全都聽不懂的異教禱詞。


    平手汎秀痛心疾首地搖了搖頭,閉上眼睛,慨然感歎道:“原以為都是雜賀黨,讓岡吉正主攻,便最有可能保住土橋氏的血脈,沒想到竟適得其反……此乃我的過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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