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不知是否正式入了佛門的女士,身材高挑,眉目溫婉,看上去三十餘歲,有個法號喚作“春光”,在不遠處的大心院有一處偏鄙院落,外牆平平無奇,內裏十分豪貴,食宿用度所費奢靡。但並非繁華嬉鬧之處,反倒頗為冷清,在平手汎秀造訪之前,看上去仿佛是經年累月沒接待過客人了,是所謂“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素齋也的確是十分可口的,隻是入口隱約嚐到若有若無的葷腥味,其中情由,那是不敢細思了。


    平手汎秀晨起時入,傍晚乃歸,與春光師太談笑風生,進院時容光煥發,出門則已有疲態。對方總是隨性改變話題,自己又不方便直接追問,花了大半天功夫旁敲側擊地引導,才算是從第一現場的見證人那裏,探聽出來幕府君臣發生口角的具體情報。


    根據女尼的描述,足利義昭和三淵藤英並不隻是一言不和,而是各飲了一些僧坊酒之後,爭執了好半天,兩人都漲紅著臉動了怒氣。


    從台詞上分析,三淵藤英似乎是有點過於得意忘形了,言談中認為幕府已經成功複興,到了享受勝利果實的時刻。


    而足利義昭是大大的不以為然,嘲笑他想得太簡單,還斥責說三淵藤英最近擔負的軍務出了許多差錯,態度很有問題。


    在酒精的刺激下,雙方吵得不可開交。


    然後將軍大人暴怒而起,吼著要“勒令切腹”。


    聽了這話,三淵藤英方才驚醒過來沒再開口,當然沒有真的立即切腹自盡,但也咬牙切齒地硬撐著不肯道歉求饒。


    這事情驚動了附近靜修的眾多高僧,一齊過來勸說求情,足利義昭終於借坡下驢,冷哼一聲,改口到:“姑且免了死罪,留你在這佛門聖地好好反省!以觀後效!”


    三淵藤英的性子也不知道是真剛還是假烈,待將軍大人走後賭氣說:“不用觀什麽後效,屬下以後就出家為僧,在此處尋一個禪院掛單好了,免得公方大人見了心煩。”


    於是禦所就少了一個家臣,妙心寺多了一個僧侶。


    平手汎秀感覺到有些唏噓。


    以新時代的標準看,三淵藤英是不折不扣的庸將,治軍和理政都很一般,弓馬、文采、謀略皆不擅長,大局觀更是差勁,家學傳承的那些縱橫斡旋手段盡數過了時,偏偏這人還剛愎自用,趾高氣昂,全然是個井底之蛙。


    如果是在平手家,他能當到一個番頭隊目就算頂天了,備大將估計是沒機會。


    但是,這個“庸將”卻又是難得的忠臣。


    當年“永祿大逆”發生之後,細川藤孝背著足利義昭疾走的時候,武藝並不出眾的三淵藤英全程提著刀與三好家追兵搏鬥,眾人一路心驚膽戰從奈良跑到甲賀,得到地頭蛇和田惟政的庇護,才算是逃出生天。


    有這個情分,再怎麽犯錯也不該嚴懲的。


    不過要緊軍務上屢屢出漏洞還一副理直氣壯不當迴事的樣子,也很讓人頭疼。


    “其實,我聽說公方大人把三淵殿在伏見一帶的知行地完好保存下來了,沒有收迴直轄或者轉封給他人的意思,看起來是隨時可以物歸原主的……”春光師太的消息好像很靈通,連這個都知道,“現在這幅局麵也就是礙於顏麵吧,誰都不肯先低頭,反倒真的成了死節。”


    平手汎秀越發覺得畿內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不宜久居了。


    像這種幕府內部的衝突,要是徹底不知道倒也罷了,一旦撞上以自己的身份,不管怎麽表態都很別扭,裝作沒聽說過也不合適。


    還是應該想辦法在外麵呆著,等到中樞的矛盾激化起來,爆發了動亂再迴來收拾局麵,才是正道。


    織田和淺井兩家明爭暗鬥,上頭還有個足利義昭壓著,一時半會應該不可能有誰忽然打倒所有反對者毒霸近畿的。


    可是現在公方大人明確說了讓你留著,得找個好點的理由才行。


    四國布下的炸藥桶,不知何時才能爆響呢?


    ——平手汎秀心理是如此想的。


    但他卻是等到了和泉留守役淺野長吉送過來的特急函件。


    信紙上隻寫著一句話:


    “近日界町周邊發現有人大量偽造我家的‘兵糧券’,形貌極似,以假亂真,尚未查明來源。”


    平手汎秀當即坐不住,驚得從席子上蹦了起來。


    確實是如願產生了足以作為借口離開京都的變故,隻是變故的方向有點出人意料!


    趕緊給足利義昭留一封短信說明了一下情況——也不管他老人家能不能聽明白,帶著親衛們火速往和泉趕去。


    ……


    “玉越屋”原本是尾張境內一家二流的具足商匠,搭上平手家的青雲,才一路扶搖直上,漸漸涉足典當、借貸之類金融經營,近兩年更是把主要精力放在“兵糧券”的印刷之上,業務徹底轉型了。


    平手汎秀對這個“兵糧卷”的防偽措施是極為重視的,派人從世界各地,搜羅到了大宋交子、萌國豪商密押、威尼斯匯票、美帝奇銀行存單等等一切正在通行或者曾經通行過的票據,吸取了多種方案的精華。


    選材要用罕見的植物纖維,票券正中用雙色打出繁複的裝飾花紋,邊框暗藏著隻有自己人能看懂的暗號,角落還以微型雕刻而成印章的蓋了戳。除了水印的量產成本實在太高被排除在外,其他能用的都用上了。


    “兵糧卷”最小的麵額是一石,黑市價格在六七百文,不是普通老百姓隨便花得起的,一般隻用於大手筆的支付。交易雙方若是對真偽存疑,可以直接到相關店鋪去,找專業人員辨認,這是技術之外的保底手段。


    才發行了兩年左右,要說本地的商人們能仿製得天衣無縫令人看不出來,還真是難以置信。


    負責印刷發行事務的,是側室合子的表格玉越三十郎。此人年輕時銳意進取,依靠提前獲知織田家情報的優勢,很是賺了一些金銀,但如今年近不惑卻逐漸保守膽怯起來,正適合主管這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工作。


    廠房設在和泉、河內、紀伊交界處,一個荒無人煙的三不管地帶,匠人分成七種崗位協同作業,每人隻負責一個流程,相互不得隨意交談,衣食住行都是封閉式,進出要經過仔細審核,分屬不同指揮序列的五隊足輕和四組忍者輪班值守明暗互相監督。真正掌握核心的技術的老師傅領著高薪住在岸和田城,看管就更嚴密了。


    思來想去,不管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都不應該是毫無征兆地出現大量假幣才是。


    倘若是內部被滲透而產生的問題,那隻能說明這個滲透程度已經達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比起假幣帶來的金融衝擊,這一點更讓平手汎秀擔心。


    十一月初二淩晨,從京郊妙心寺出發,跨過十四裏半(約57公裏)道路,傍晚就趕迴了和泉。


    騎著高大坐騎的平手汎秀都頗覺得疲憊,三百親衛眾裏麵隻有一半有乘用馬,另外一半可就累得夠嗆了。


    早得了迴報說,和泉留守役淺野長吉已經來到界町,與信長所任命的町奉行木下秀吉,會合眾筆頭今井宗久一道等候著。


    平手汎秀直接亮出身份,騎在馬上進了奉行所。


    那三人聽到動靜都出來站在院落裏。


    之前已經料想過種種場景,卻沒想到,甫一見麵,淺野長吉便滿臉悔恨雙目通紅地跪倒在地上,嗚咽痛聲道:“主公!我們上當了!”


    平手汎秀一愣,會錯了意:“已經找到偽鈔流通的原因了嗎?哪裏上當了?是印刷技術被人竊取,還是相關人員被收買?”


    “……都沒有……”淺野長吉恨恨地猛烈搖頭,“我的意思是——這整件事情都是個騙局,所謂偽鈔橫行的事情,壓根就是假的!”


    這是怎麽個意思?


    平手汎秀愕然不解。


    旁邊今井宗久的臉色,比淺野長吉好得有限,見狀苦笑了一聲,上前道:“平手刑部,鄙人來給您演示吧……您看,我左手這個,是‘玉越屋’所印出來如假包換的真兵糧券,麵值一百石。右手拿的一張,就是這幾天在界町吵得很火熱的所謂偽造兵糧券……”


    一邊說著,今井宗久一邊掏出了兩張尺寸一致,外觀類似的票券。


    平手汎秀順過去定睛一看——


    頓時明白“上當”的意思了。


    這個假幣,實在也太假了,隻要不是眼瞎根本不可能混淆。


    真“兵糧券”,圖案繁複但線條分明,著色均勻光澤明亮,微雕章的字樣用放大鏡看是清晰可見的。而麵前的假卷,花紋細節一團模糊,色彩暗淡塗抹不均,微雕處更是亂七八糟,完全看不出是幾行漢字。


    若說是小麵額使用時,可能還會馬虎大意。但每張價值一百石,收錢的人怎麽可能不仔細對比一番?


    如此說來,這種低劣假幣根本不能成氣候,那淺野長吉書信裏說“形貌極似,以假亂真”是怎麽迴事呢?


    平手汎秀突然意識到,往日一貫話多愛表現的木下秀吉,今天是靜靜地蹲坐在地上,麵無表情一言不發,身上有一股奇怪的氣場。


    今井宗久接著上前解釋道:“我們都是被人引導著才相信真的有假幣橫行……這個先不說了,總之木下大人前天下午得知此事後,立即派人到可疑地點清查,連查了一天一夜,並未找到暗中發放假幣的罪犯——或許根本就不存在這麽個人,反而是查到了許多令人驚訝和恐懼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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