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夜深人靜,平手汎秀已經頗有些困意了。屬下夜以繼日勤奮工作的時候,他也連續幾天沒有好好休息。但仍然強打起精神,接見了土居宗珊派過來的密使。


    根據四國當地人的描述,吸收了宇都宮餘黨的一條家,極限動員力至多六七千人,其中大部分是士氣低下裝備簡陋的農民,能與長宗我部家“一領具足”部隊相提並論的,不足三分之一。


    雖然在後世的遊戲作品中,知道了土居宗珊被家主處死的故事,本多正信通過細節分析也認為一條家與河野家一樣,內部都有派係對立的隱憂,但目前從現實情況並不能看出明顯的內鬥將起的勢頭,想要從中取利是無從下手的。


    所以平手汎秀原本是準備正兵為主,調略為輔,強取南伊予之地。


    這種情況下,土居宗珊居然主動派人找上門來,亦不失為樂見之事。今切川合戰正麵擊敗筱原長房大軍,已經足夠抵定四國大局勢,接下來確實可以省點力氣。


    既然是見不得光的“密使”,就得先通過嚴密的全身搜查和身份審核,被家臣們盤問幾番,才允許在親衛眾監督下,進入中軍大帳。


    實際得以謁見,已經醜時過半了。


    出人意料的是,出現在麵前的,竟是個須發半白,腰背稍僂的老年男人。


    來者腳步虛浮,唿吸急促,臉色泛紅,眼神委頓,儼然是相當疲敝的樣子。走進來之後,還喘了幾口氣,才緩過神來,伏拜施禮道:“鄙人土居宗忠,見過平手刑部殿!”


    看來這個老年武士的身子骨不算是特別健朗的,經曆長途行軍,加之“安檢”的折騰,已經有些受不住了。


    怎麽會派這麽個人過來?


    平手汎秀心下有些疑惑,但頓時注意力被對方的苗字所吸引,顧不得旁騖,徑直開口發問:“您的名諱叫做‘土居宗忠’嗎?不知與土居宗珊如何稱唿?”


    “宗珊殿是鄙人的族兄。”來使聽到直唿己方主君之名的無禮言語時,稍微皺了皺眉,但這點負麵情緒轉瞬即逝,全然沒表露出來。


    “族兄啊……”平手汎秀下意識感受到違和感,覺得對方話裏或有不實不盡之處,不過沒有多想,“那麽,您的族兄在即將開戰之前,讓您到軍中來找我,有何指教呢?”


    話說得還算客氣,但“即將開戰”的字眼也是毫不含糊。


    自稱“土居宗忠”的老者不以為意,淡定坐直了身子,慢條斯理道:“鄙人今日前來,就是為了阻止開戰。”


    “嗬嗬……”平手汎秀不禁嗤笑了幾聲,“莫非您的族兄,已經說服了左少將倒戈卸甲,以禮來降嗎?倘能立下此等功績,土居的地位我倒是可以確保。”


    左少將即是從三位左近衛少將一條兼定,這個位階對武士來說可謂無上殊榮,若非出身公卿名族,那就得做到準天下人的地步才有希望。


    平手汎秀已經會見了一條兼定的使者,明知對方不可能投降,方才是故意嘲弄,言下之意便是說,如若不肯歸順,其他的議和條件都會視作無物,不予接受。


    “左少將大人……他老人家生性誌存高遠,百折不撓,恐怕不是那麽容易說動的。”對方連續遭受譏諷,神情卻依然從容,音調亦十分平穩,“不過,您帶來了一條宗家權大納言大人的信函之後,我們土居氏或許能想想辦法,勸說左少將大人聽從京都的建議。屆時便不會再有人反對歸順幕府了。長宗我部家不就順應天時,重歸公方大人治下了嗎?我等作為鄰居,自然該見賢思齊。”


    “勸說?怕是用刀劍而非唇舌來勸吧?”平手汎秀作了惡意的猜想,“當真‘誌存高遠,百折不撓’的話,豈能被一封信函擊垮?”


    “實在需要,也隻好稍微用一下。”對方並不否認,“您若是了解土佐一條家的舊事,便會明白,失去了京都宗家的支援,就等同於統禦家臣的名分,何不各退一步,大家臉麵都更好看呢?”


    “嗯……真是不錯的構想啊。”平手汎秀繼續步步緊逼道,“然而,權大納言大人的信函裏,是要左少將返京任職,不再迴四國島上。到那時候,就算爾等情願臣從,又由誰來代表一條家呢?群龍無首之下,我看還是直接進兵更有效果吧!”


    話說到這,差不多已經是圖窮匕見的程度。平手汎秀不再刻意掩飾情緒,而是自然流露出生殺予奪的威儀來。


    征伐多年,轉戰列國,東據今川,西討三好,北至越前,南及土佐,這才有了一點足以懾人的名頭和氣勢。


    然而,自稱“土居宗忠”的老者絲毫不避,反是微微抬頭,舉目對視,巋然作答:“我等已經商議妥當,左少將離去之後,由其子留在中村城作主,絕不至於群龍無首。您若是執意強取的話,西土佐、南伊予的諸位國人,雖然不敢抗衡天威,卻也隻有殊死一搏了!平手軍確實令人畏懼,但除非您長年累月率軍駐在本地,否則一條家總有再興之日。”


    慷慨激昂,擲地有聲。


    對方的提議,是內外勾結,把一心奮發圖強的一條兼定趕到京都去,留下的攤子就在土居氏領導下,以類似長宗我部的身份,歸順統治。


    但大家都知道,這種名義上的歸順,實際意義不大。


    長宗我部家的獨立性得到尊重,一是因為弄死了“偽公方”足利義榮,大大取悅了幕府,二是由於平手汎秀知道姬若子不好對付。


    你土居家有這個資本嗎?就敢認為自己與之同列?


    平手汎秀迎上對方果決而又冷靜的眼神,對視了一會兒,突然想明白過來,自見麵以來的違和感出自何處。


    這個自稱“土居宗忠”的老年武士,氣場與身份完全不匹配。


    能在堂堂“平手刑部”的麵前,如此侃侃而談,無所畏懼,有禮有節,不卑不亢,僅論定力已然居於筱原長房、三好康長等人之上了。


    整個四國島上,做得更好的人唯有長宗我部元親,其他人多少都會被威儀所懾,產生不同程度的失態。


    這麽一個人,怎麽可能是隻是小勢力家的一介不知名陪臣?


    平手汎秀心念一動,連忙從手邊翻出近日書佐們整理的情報文件。


    裏麵有一張紙上寫著一條兼定、土居宗珊、西園寺公廣等人的容貌特征。


    以前看的時候,覺得這些細節不值得刻意去記,就隻掃了兩眼,放置起來。


    而今將文字與真人對比一下,心中霍然開朗。


    “哈哈哈哈……”平手汎秀啞然失笑,“沒想到土居宗珊大人,居然微服化名,單刀赴會來見我,這份膽略,果然不愧是支撐一條家軍務的筆頭宿老。”


    最開始直唿其名,現在尊稱一聲“大人”,顯示出讚賞之意。


    本來按照雙方身份的差距,直唿其名也不算太過於失禮,叫一句“宗珊殿”就算是給了麵子的。


    麵前的老者無法繼續保持淡定,終於露出些許驚惶之色。


    不過仍是須臾之間,就消融無形了。


    “果然瞞不過神機妙算的平手刑部。”土居宗珊輕歎一聲,默認了自己的真實身份,“鄙人麾下忠勇敢戰的郎黨數不勝數,可惜竟找不出足以擔任使臣的人,所以隻能辛苦一點了。”


    “確實很辛苦……”平手汎秀懶洋洋地揶揄道,“話說,我來四國之前就聽說,您是土佐著名的忠臣棟梁,而今卻在與我商議將主君趕出領國的事情,真是有趣的很啊!”


    土居宗珊不以為然,反駁道:“左少將(一條兼定)執意罔顧京都一條宗家的建議,這絕對是取禍之道。難道鄙人應該坐視主君身死族滅才算忠義嗎?”


    “這我就不明白了……您對於土佐一條家獨力存續之事,未免也太悲觀了吧。其中的原因是什麽呢?”平手汎秀心裏其實隱約猜到一點答案,但他更想聽到對方把當局者體會親口說出來。


    識破了“使臣”的身份之後,會談的走勢就立即變了。


    現在平手汎秀一言不和,就能命令左右親衛將對方捉拿住,軟禁起來,乃至索性一刀殺了都是可以的。


    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是因為來使往往是位高權輕的外交官,獲之無益。


    如果是筆頭宿老自己送上門來,那就另當別論。


    當然,平手刑部名聲在外,多半不會做那麽沒品的事。然則隻要可能性不是零,就能形成極大的心理壓力。


    所以平手汎秀就極富侵略性地提了一個涉及對方腹心的問題。


    “此事……”土居宗珊罕見地猶豫了許久,十分不情願地開了口:“土佐一條家傳到今日是第五代,前麵三位家主都是垂拱而治,委任代官處理實務,自身則以名門的權威居於幕後。唯有四代目——亦即前代國司,左少將(一條兼定)之父,對諸事都親力親為,討伐了陽奉陰違的津野、太平兩家國眾,然後就突然暴卒,至今都死因不明。”


    “有這樣的事啊……”平手汎秀也調查過一條家的曆史,但哪能觸及如此核心機密,此刻聽了第一手的描述才察覺到其中端倪:“莫非你懷疑是京都的一條宗家對四代目國司不滿,挑撥土佐國人眾下的手麽?”


    或許——


    根本不是懷疑,而是土居宗珊本人見證,乃至參與了行動——這話就沒必要當麵說出來了。


    “……”土居宗珊假裝沒聽見,徑直繼續說自己的話:“如今左少將的作為,武家門第看來可謂是勵精圖治,但對於土佐一條家而言,卻等於是擾亂祖上傳下來的綱紀,無異於重蹈覆轍。本家的少主萬千代(一條兼定之子),醉心於花道的學問,對軍學和政務毫無興趣,正是最合適繼承家業的人選。”


    “嗯……”聽到辛密舊聞的平手汎秀心滿意足地頷首捋須,微笑了一下,閉著眼睛說出了決定:“看在閣下如此膽略的份上,姑且略加寬限,給出十二個時辰的時間,請您迴去之後,好好‘勸說’一下左少將大人吧!”


    “多謝成全!鄙人這就去辦!”土居宗珊鄭重伏拜了一下,即刻起身告辭。


    此時仍是午夜,萬籟俱寂,唯聞蟲鳴。


    平手汎秀箕踞而坐,待土居宗珊離去之後,又發了一會呆,突然讓人把服部秀安叫過來,吩咐道:“有件事情需要你親自去辦,注意不要叫人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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