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棄做父親的立場,純以政治家的角度看,本多正信的提議確有可取之處。


    淨土真宗,俗稱一向宗,是個很有特色的佛門支脈,其下層信眾以熱衷於發動一揆而聞名,武士階級人人聞之色變。


    然而,這個宗派的上層核心領導們,卻並不是一味主張強硬的,反倒很喜歡同達官貴族結親,還屢次勸阻信徒們起事。蓋因上人和坊主們憑借宗教權力聚斂了無數財富,招募成千上萬的僧兵,把寺院修築得如同城堡一般,儼然已經是與“腐朽的剝削階級”同流合汙了。


    當代宗主顯如上人,外祖父是從三位權中納言庭田重親,嶽父是從一位左大臣三條公賴,可謂天潢貴胄,朱紫華裔了。


    本願寺兩代領導人,證如與顯如兩位上人,先後娶了二流公卿的嫡親姑娘,與一流公卿的庶出幼女,家格升到了全新高度。和尚能結婚能生孩子還能把地位傳給兒子這事就先不吐槽了,見得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了。


    不同之處在於,顯如的妻子曾一度是近江大名六角義賢的養女,而且還有兩個個著名的姐夫,一個叫做細川晴元,另一個叫做武田信玄。如此看來,武家的痕跡可能比公家更重。


    本願寺顯如年幼喪父,十二歲便掌權繼承祖先遺產,大概是養成敦本務實,不慕虛華的性格。看他這些年的舉動,似乎傾向於與實力派大名結盟來確保石山的特權地位。隻是,由於人們對他存在慣性的偏見和恐懼,行動並不太順利。


    湊巧,平手汎秀平日對各教派無甚特殊的喜好與偏見,又收納過三河一向一揆的叛臣,在織田家內部被認為是傾向於容忍一向宗的“鴿派”人物。


    值此經略紀伊的關鍵時刻,本多正信提出結親的建議,再正常不過了。


    平手家是最近躥升於畿內的新銳實力派,地盤與石山毗鄰,條件很符合。加之兩個孩子的年歲正好相當。


    倘若言千代丸成為本願寺顯如的女婿,雜賀黨的態度一定會有大幅度改變。雜賀黨這個軍事集團缺乏嚴密的組織結構,完全是靠宗教信仰為紐帶聚集起來的,鈴木重秀之類的首腦也不過是豪族盟主而已,無法忽視底層成員的聲音。


    這就等於是能解決紀伊最麻煩的問題了。


    長遠來看,本願寺向來是極好的盟友,作戰十分積極又沒有土地和金錢方麵的要求,武田家隻不過是個連襟而已,就多次空口白話說動北陸一向一揆出兵牽製上杉,平手若是成了兒女親家,待遇是不用說了。


    顯如所求的,無非是石山的獨立地位罷了。石山的土地與港町,農、工、商產業加起來,每年的收入不會超過十萬貫,其實是可以容忍的。


    不過——


    畢竟是開了“法外佛國”的口子,將來領地上勢必會出現打著信仰作幌子逃避賦稅徭役的行為,甚至可能演化成惡性循環。


    同時也等於是在思想領域埋下了一顆重磅炸彈。萬一後世子孫受影響投向一向宗該怎麽處理呢?教義本無好壞,但當前主流的臨濟宗是更利於統治的。


    反複思酌之後,平手汎秀仍然很難下定決心。


    平生第一次,對家臣的建議無法當即做出迴應。


    本多正信見狀,繼續勸說道:“主公!顯如上人與其妻如春尼雖然是政略聯姻,但夫婦敦和,舉案齊眉,對這個年方十一歲的女兒也極為寵溺,相比起家世,更會重視女婿的品行與器量。屬下以為,憑借我家少主的風儀與資質,足夠說服顯如上人做出些許讓步……比如讓他的女兒在名義上脫離本願寺,成婚的禮儀地點也盡可按照平手家的規矩,不必牽扯到佛門的宗派之爭……”


    “還能這樣嗎?”平手汎秀略有些驚訝,轉瞬一想明白過來,本多正信能這麽說,就表示事情不是全無眉目,或許對方已經有了初步的意向,隻等這邊點頭再進行下一步的交談。


    可為什麽本願寺要尋求主動的接觸呢?


    按一般的道理是說不通的,總不至於怕女兒嫁不出去吧?才十一歲的小姑娘而已,過得三四年再出閣也是不晚的。


    唯一的解釋是——


    本願寺顯如感到不安了!


    看來,不隻平手家對一向宗感到麻煩,一向宗也對平手家頗為忌憚吧?


    說不定,顯如正在擔心,無雙智將平手刑部會不會再施奇計,借用幕府的名號和織田家的兵馬平定紀伊,令他失去雜賀黨這個重要的左膀右臂呢。


    舍此之外,再無別的解釋了啊。


    或許,當初足利義昭任命守護的時候,就想到這一點了?


    平手汎秀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直言質問:“彌八郎,此事是你自作主張提出來的嗎?還是身後有人委托呢?”


    本多正信聽了這話,愣了一愣,接著重重歎了口氣,複又伏下身去,道:“我便知道瞞不過您!其實是下間少進借著能樂的機會向我透露了些許風聲,但沒有給出任何肯定的承諾。屬下覺得此事可行便厚顏向您進言了,因並無實信,就沒有說出下間少進的名字來……”


    下間少進,即下間仲孝,本願寺的能樂師兼中樞文官。


    沉思了一會兒,平手汎秀開口道:“我姑且記下此事了。既然對方毫無肯定的承諾,我也無法給出任何迴應。”


    “這是自然。”本多正信不住點頭,“隻要您允許的話,屬下一定會盡力從中調節,達成對平手家有利的局麵。”


    “去吧……”平手汎秀收斂眉目,揮了揮手,沒有明確表示可否,卻是給予了默認的態度。


    “是!”本多正信心領神會,靈活矯健地急退出門。


    ……


    思考了一番本多正信的話,又找幾個家臣,詢問了一下石山的情報之後,平手汎秀初步有了個印象,遂迴到禦館當中,與正室夫人說起了此事,正好嫡子本人也在一旁。


    與丈夫不同的是,阿犬聽完之後的關注重心全然在另一個地方:“言千代丸今年虛歲是十歲了,確實也該稍微考慮這個問題……若是借公卿養女的身份進來,門第上自然無憂了,隻不知道本願寺家的大小姐品性如何?會不會有些特殊的生活習慣呢?”


    平手汎秀稍有些錯愕,滯了片刻後迴答說:“從有限的情報之中,聽說是個端莊賢淑雍容華貴的大家閨秀。”


    “也對,畢竟母親是三條左府家裏出來的呢,教養一定是不成問題的!”阿犬似乎還挺熱心的樣子,“不過出身太富貴,可能有些不知世情,未必能成為賢內助,也許年歲長大些也就無礙了,但也不一定……說到底,還是要至少見一見才放心啊,殿下,您可以安排一下嗎?”


    平手汎秀撫著額頭歎了口氣:“人家的閨女我也不曾見過——在此之前,對方可是石山本願寺,一向宗的大本山出來的,難道不應該先考慮這個麽?”


    “噢……”阿犬很聽話地皺著眉頭想了一想,然後開口說:“一向宗有過不好的名聲,也曾經與三河德川家交戰過,但是並未與我們有直接的敵對關係。倘若他家的大小姐當真端莊賢淑的話,妾身覺得不必計較太多外界問題。”


    “嗯……你說的也對!”


    平手汎秀隻能苦笑了一下。聽了“並未與我們有直接的敵對關係”這句話,他才發現自己似乎被原本曆史造成的固有印象給繞進去了。在本位麵,石山本願寺一直隱忍不發,尚未成為織田公開的敵人,當年信長一開口就是五千貫矢錢,顯如也立即給了,這被認為是“識大體,知進退”的舉動。


    阿犬身為織田之女,平手之妻,似乎對一向宗的印象還不錯。


    “呃……妾身不懂什麽道理,若是說錯了什麽還望您不要放在心上……”阿犬見狀有些惶恐。


    “沒什麽錯,隻不過我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擔憂罷了。”平手汎秀拍了怕她的肩膀寬慰道,“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其實並不是眼前就對一向宗有什麽意見,而是著眼日後潛在的風險……”


    阿犬似懂非懂。


    “父親大人……可以讓我說幾句嗎?”言千代丸神色變幻了好幾次,才下定決心開口說話了,“您前幾日才說過,最近局勢很亂,我們平手家也麵臨著不少風險,稍有不慎就可能遇到挫敗。既然如此的話,不是應該先解決近憂,再兼顧遠慮嗎?所以我覺得沒有必要因為一向宗的風險而拒絕他們。”


    話說得倒是挺有道理。


    隻是,平手汎秀聽了總覺得有點奇怪,忍不住打趣道:“你這孩子……虛歲才十歲,難道就盼著娶老婆了嗎?須知此事即便商定下來,也隻是走個形式而已,正式成婚少說要等三五年功夫呢!”


    阿犬聞言,歪頭笑得眯起了眼睛:“我們的言千代丸,長大了呢!也到了急著想要元服當大人的年齡了!”


    而言千代丸的臉則頓時紅成了一顆番茄:“我……我……我不是……我沒有……您二位……您二位別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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