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的花期,是極短暫的。三月才看到花朵冒尖,四月便凋零幹淨,一旦錯過,就隻能等到來年了。


    可是,對於真正有心的賞花者來說,每一年,乃至每一天的陽光、雨水、氣溫和濕度都有所變化,所以同一株花在不同的年份,也會展露出相異的容姿。來年的花也許會開得更盛,但總是不能與今年一模一樣了。


    至於人間俗世的變化,帶來心境的不同,就更勿複言。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以前把臂言歡的好友,忽然反目成仇,或是天人永隔,這樣的例子,在亂世中是何其常見。


    所謂“一期一會”,即是如此吧。


    性空緣起,緣起性空;枯榮自在,自在枯榮。


    足利義昭站在禦所庭院角落處,最高的一顆櫻花樹下,若有所思。


    雖然枝幹已經光禿,不再有繁花似錦,落英繽紛,但卻與另一旁的“枯山水”更加匹配了,愈發烘托出寂寥的禪意了。


    仔細分辨的話,能看到細如指末,色澤灰暗的果實。


    想必就是花朵辭世後留下的產物了。


    毫不起眼地藏在枝幹上,觀之毫無食欲,而且也的確跟美味扯不上關係。


    明明是那麽美麗的花啊!


    武家的命運,不也是如此嗎?


    片刻的絢爛過後,是長久的黯淡與蟄伏。


    櫻花終究會再開,室町幕府能否再度中興呢?


    一念至此,足利義昭心裏忽然生出親近之感,緩緩伸出右手二指,輕輕撫拭。


    這時候,在遠處等候了半天的三淵藤英終於忍耐不住,下定決心,走進幾步,跪倒在地,躬身進言:“公方大人!已經第三天了,不知您何時才會下令斥責織田家?”


    聽聞此言,足利義昭臉色逐漸僵硬起來。


    幽靜寂寥的雅意流逝而去,勾心鬥角的俗務席卷奔來。


    “你又懂些什麽呢?”足利義昭負手而立,微微仰首,隻覺得寂寞無比。


    三淵藤英莫名其妙,驚疑難定,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又懂些什麽呢!”同樣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但語氣帶上了一絲怒意。


    足利義昭轉過身來,頷首垂目,臉上交織著惋惜和煩躁的情緒。


    “屬下多嘴,請公方大人恕罪。”三淵藤英汗流浹背,連忙叩首請罪。


    雖然他並不知道主君在說什麽意思。


    他隻知道,在織田家遭遇重挫之後,公方大人的權威更令人敬畏了——至少在幕府內部如此。


    “起來吧……命數如此,責怪你也是無用的。”足利義昭心不在焉地揮了揮手,轉了個方向,繼續向庭院深處信步走去。


    完全沒有處理正事的意思。


    但三淵藤英此時已經不敢再勸了,他側首向遠處搖了搖頭,示意自己已經無力。


    剩下的幕臣小心翼翼地擠在牆角邊上,雖然心急如焚,卻沒有一個敢走上前的。


    眾人都難以理解,為何公方大人不肯下令斥責織田家。


    他們並不知道,這短短幾天,足利義昭的心情已經經過了好幾次變化。


    織田大軍北上的時候,他神色嚴峻,經常眉關緊鎖望向北方,而後搖頭。


    三好長逸在攝津起兵,他表麵不放在心上,卻暗自期待著後續的變化。


    柴田勝家火速迴軍,令人有些失望,但拖延幾天之後,不得不對其表示支持。


    上杉加入戰局的消息傳來,讓他信心大增,躊躇滿誌,精神為之一振。


    織田軍狼狽撤退,足利義昭才終於欣然大笑,甚至提前擬好了好幾封禦書,隻等合適的時機發送出去。


    但就在這些禦書發出去之前,卻突然聽到“信長被人暗殺”的謠言。


    而且織田軍明明已經渡過琵琶湖來到近畿,卻並未辟謠的姿態!


    當即足利義昭大亂方寸,撕毀了擬好的禦書,不再與家臣商議政事,而是縮迴到禦所的庭院裏,日夜隻顧著賞花弄月,感春傷秋了。


    織田家崛起過快,根基尚未牢靠,信長倘若一死,恐怕會分崩離析。


    幕府如果插一手,那肯定就真的分崩離析了。


    這就跟原來的想法,差別很大了!


    打擊織田,隻是手段,不是目的——足利義昭很想把這話說給家臣們聽聽。


    然而仔細想想,以那些家夥的智力,說了也未必會有幾個人聽懂,聽懂了也不可能有解憂的辦法。


    人才與忠臣,總是不能重疊於一身,真是可惜。


    倘若明智光秀能堅定立場不被收買,倘若平手汎秀立場動搖向幕府靠攏……該有多好啊。


    目前禦所之中,大概隻有足利義昭自己能清晰明白單前的局麵。


    織田當然要壓製,但如何壓製,壓製到何等程度,都需要精密考慮。


    否則隻不過是重複往日的屈辱史罷了。


    細川、大內、三好來來去去,足利家的地位,並不因為權臣們的倒台而恢複,反而在權臣們的更迭中愈發跌落。


    上一代征夷大將軍甚至被公然殺害。


    三好家可並不是在鼎盛時殺害將軍的,反而是在三好長慶歿後,眼看著就要由盛轉衰的時候,才悍然動手。


    這一點令足利義昭不得不引以為戒。


    真要把人往絕路上逼的話,誰知道尾張的鄉下人們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讓信長敗而不亡,才是對幕府最有利的。


    至少短期內不能亡。


    反織田包圍圈組建起來,足以把織田家逐出近畿,但包圍圈中的每一環都不足以成為帶頭大哥。朝倉名望有限實力不足,上杉雖強遠在越後鞭長莫及,三好、六角殘黨有嚴重曆史問題,本願寺、比叡山等皆上不得台麵,唯有足利家是天然的陣營領袖。


    然而這一切是建立在,有織田家這個共同敵人的基礎之上。


    如果織田徹底敗亡,不管是朝倉取而代之還是三好死灰複燃,對足利義昭來說都是大大的壞消息。


    因為屆時一切帶有信長痕跡的東西都會被迫消失,包括征夷大將軍的人選也大概率會被更換。


    雖然不甘心,此刻似乎是應該支持織田才是。


    但也有問題。


    若信長真的死了……幕府就算出聲支持,也未必能保住織田家不分裂。


    若是信長並沒死,那就更是弄巧成拙了。


    足利義昭苦思冥想,始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竟幹脆移情到花鳥上麵,其實是很無奈的。


    拖延是拖不過去的,總歸最後要有個態度。


    ——足利義昭不是不知道這一點,隻是一時轉不過彎來,寧願掩耳盜鈴,也不想麵對現實。


    過了一會兒,剛才被罵走的三淵藤英突然有畏畏縮縮地湊上前來。


    見狀足利義昭又是火氣上頭,但轉念想起此人的忠義,怒意化為憐惜,輕輕一歎,溫言說:“方才的話題,不必再說了。”


    三淵藤英連忙搖搖頭:“屬下方才開口已經是鬥膽逾越,豈敢一而再呢?這次來是向您通報——織田家的平手中務大人來到二條城下,向您求見!”


    以前塙直政帶兵在京都盤踞,織田家的人可以直接走綠色通道謁見公方大人。但信長在討伐朝倉時,為了換取幕府支持,撤掉了塙直政的人馬做交換,於是平手汎秀也隻能按正常流程來了。


    “平手中務嗎,也許他有什麽兩全之策……”足利義昭眼中閃現一絲希冀之意,轉瞬即逝,複歸平靜,“那就請他進來吧。”


    當今公方對戰場的心理陰影,始於被三好三人眾追殺的日子。


    因此,對於能智鬥三人眾,招降岩成友通的平手汎秀,他會比對旁人更加信任幾分。


    不過這個信任是基於才能,而非立場。


    平手汎秀雖然謹守著禮儀從未得罪幕府,但更沒有任何脫離織田家的跡象。


    義昭接見他,也不過存了聊勝於無的想法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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