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田信長並沒有死於刺殺之中,但他目前的姿態也好不到哪裏去。無法處理事務,隨時可能咽氣,完全不足以成為支撐家臣繼續下去的主心骨了。


    正好在這個時候,奉行筆頭村井貞勝和首席一門眾織田信包皆盡戰歿,丹羽長秀和森可成在北陸擔任斷後任務,不知道是否能安全歸來,柴田勝家在攝津前線的處境也隱含著無數兇險,佐久間信盛幾個月前被勒令幽閉尚未官複原職。


    作為一個重臣,平手汎秀並不像柴田、丹羽那樣喜歡提攜後輩,培養個人影響力。但他畢竟是尾張人,是魔王之師的兒子,是織田家的女婿,比起瀧川一益那個不受人喜歡的外鄉人強太多了,必然要承擔起中流砥柱的作用。


    或許過不了多久,織田信忠就會在林秀貞、丹羽氏勝、稻葉一鐵、安騰守就等留守家臣的簇擁下來到京都,但一個不到十四歲的二代目,顯然不足以令宿將們心服口服,更勿論蠢蠢欲動的外樣。而那些留守重臣的影響力都隻限於尾美二國,完全無法覆蓋到近畿。


    這幅局麵,讓人不由得想起桶狹間後的今川家。


    失去了強大的家主之餘,又喪失了大量骨幹家老,使得今川家體係崩潰,一夜間就失去了對遠江、三河的實際控製權,隻有老家駿河還握在手上。


    如今織田家的規模,比當年今川大了好幾倍,可是境況頗有類似之處——對畿內的控製並不牢靠,完全基於幾個有力家臣的個人能力;美濃和伊勢也沒有完全消化掉,隨時有爆發動亂的可能性;尾張本國是唯一穩固的,但隻靠這一國如何能應付層出不窮的潛在敵人?


    不過,也不是沒有避免悲劇的機會。


    當下統治近畿的織田政權,並非一家獨大,而是與幕府的足利義昭組成二元統治。一者提供實力,一者提供名分。


    在絕對的實力麵前,名分是沒什麽用的,但當實力不處於壓倒性優勢的時候,名分的存在就十分重要了。


    近畿尚未來得及完全整合,信長也就尚未擁有壓倒性的實力,所以就不免束手束腳,必須給予幕府最基本的尊敬和表麵上的權力。


    這在往日是令人不快的事情……然而在形勢危急時反而成為轉機。


    足利義昭怎麽說也是室町幕府家的嫡傳子孫,根正苗紅,信長給予他的尊敬雖然不誠不實浮於表麵,但也使他成為了幾十年以來,唯一一個稍有聲望的征夷大將軍。


    廣大思想守舊的保守派人士都會對如今的幕府表示認可,更別提許多不關心政治的無知群眾,還以為是公方大人親自率軍擊敗了六角、三好等“逆賊”呢!


    最近這一連串的反織田傾向,大概是有幕府在暗中指示的,但始終是暗中,沒有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還有斡旋的餘地。倘若能說服足利義昭繼續合作,那麽織田家的局麵就還能維持一段時間。


    即便是敗於朝倉、三好、上杉之手,也不至於演變成總崩潰。


    但要如果說服足利義昭呢?


    顯然,必須要獻上實質性的尊敬,讓渡更多的權力。比如停止對幕府內務的幹涉,撤掉京都的眼線和內應,協助幕府擴大直屬領地……


    可是這些事情,終究都太過細碎,缺乏直擊人心的力量。


    當今的征夷大將軍,雖然麵對刀兵十分軟弱,但在政治上又很強硬。


    現在這種局麵下,想打動他,可真是不容易……


    萬一沒有成功,萬一足利義昭拚著魚死網破也要發出對織田的討伐令的話……那麽魔王大人辛苦創下的基業大概是要涼了,即使不至身死族滅,領地也要大大縮水了。


    屆時,平手家失去了強力的後援,卻又占據著富饒的瀨戶內海地區,豈不等於是幼童懷抱金銀行走於鬧市當中嗎?


    鄰居們恐怕沒有一個是安分的。


    真到了那一步,又該何去何從呢?


    還能把這艘即將沉沒的大船拉起來嗎?


    如果拉不起來的話,是要改換門庭,抑或幹脆自立?


    會不會死得更快?


    難道要放棄目前的土地、兵力、權勢、地位,迴尾張去守著那幾個村子的祖產麽?


    ……


    織田家軍帳所在的膳所地區,距離京都有約三裏半(14公裏)的距離。


    平手汎秀隻帶了三百名親兵,加上幾十個探路的斥候就上路了,算算下來,兩三個時辰就能走到目的點。


    這些將士,包括汎秀自己都已經經過了一晝夜的行軍。


    麵臨如此嚴峻的局勢,汎秀當然是一點都感受不到困意。


    親兵們大多都不知道具體情況,不過以往的優厚待遇,以及身為精英的榮譽感足以克服眼前的困難。


    主將的威望夠高,所以偶爾下達一兩個不近人情的命令也無傷大雅。


    平手家的人們盡管並不知道急著去京都要幹什麽,但依然精神抖擻,腳下生風,隨時準備聽從將令而拔出刀槍。


    然則,平手汎秀並不急於一味求快。


    值此危難之際,速度固然重要,精度也不可忽略。


    汎秀更希望先得到盡量多的情報,再下判斷。


    平手家的情報組織雖然並不龐大,卻也分成了三組,覆蓋不同的領域。


    中村一氏負責長期收集常規信息,主要是近畿和瀨戶內海地區;石川五右衛門隨軍隊出沒,針對每一場具體戰役執行不同的特殊任務;服部秀安跟隨家主本人,從事最私密最隱蔽的工作,包括內部監督在內。


    前幾天遠在北陸,不是平手家的工作重心所在,完全不得要領。


    迴到近畿之後,平手汎秀就立即命令屬下持著信物,聯係本方的偵查網絡。


    這並不是個很難的事情。平手家控製著“玉越屋”,“春田屋”,“三鹿屋”這三間商號,總共有幾十家分店,其中有四分之一的店麵也兼做據點使用。


    最終,在前往京都的路上,總算是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情報。中村一氏本人得到消息後也立即向京都趕赴,不過一時間是見不到的。


    首當其衝的是,“信長已死”的謠言已經傳遍了周邊各國,疑似有人暗中推波助瀾,近畿地區到處人心惶惶。織田家的三千五百名旗本在琵琶湖南岸停滯數日,處境尷尬,既沒遭到攻擊也沒得到幫助。


    同時有人察覺到,這幾天京都附近連續發生幾次忍者之間相互搏殺的事情,此事十分不尋常。印象裏,隻有上杉家的“軒轅”組織才經常幹這種活,其他大名家的忍者都不喜歡做這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其次,信長大人的一個妹夫,汎秀的連襟,南河內兼紀伊守護畠山昭高,被其家老遊佐信教所殺。隨後遊佐信教帶著一千多兵馬前往攝津,奇襲柴田勝家。


    柴田勝家本來有一萬人,匯合了許多親織田勢力的援兵後,足有兩萬,本來信心十足,但受到謠言影響,又被夾擊,許多豪族當場逃竄甚至倒戈,於是合戰不利,本陣潰散。


    目前攝津的三好長逸得了荒木村重、遊佐信教協助,不斷收攏烏合之眾,實力變得龐大了幾倍,估計有一萬二千人以上。而柴田勝家的行蹤暫不明朗,不排除陣亡的可能性。


    現在沒人能說的清哪些近畿豪族還支持織田,哪些已經叛變。推測大部分人處在觀望階段,人人自危,不會輕易表明立場。


    淺井長政號稱從播磨帶領一萬人迴軍討伐攝津亂軍,但尚未與三好長逸接戰。不過這也並不能責怪他,突然調轉槍口從西國迴轉近畿,確實是個麻煩事。


    至於北陸的事情,迄今完全是一抹黑。平手家在那裏沒布置什麽人手,而行商人和逃難者的話又含混不清,前後矛盾。


    可以確定有人打著上杉家旗號出沒,但具體是不是真的來自越後,人數規模大小,帶隊頭目是誰都不知道。朝倉大軍、淺井留守部隊、織田殿後軍的情況也不清晰。


    有一些人聲稱朝倉家討取了丹羽長秀和森可成兩人,並順勢南下,勸降了美濃三人眾,雖然這種說法可能性不大,但值得關注。萬一真的是這樣,岐阜城的織田信忠就很危險了!


    阿波的三好餘黨理所當然也有了行動,筱原長房、三好長治、十河存保帶著大軍撕毀了友好協定,卷土重來,西讃岐三郡的守將蜂須賀正勝與投靠織田家的當地人香川之景麵臨了極大的壓力,汎秀本人並不在家裏,所以平手家也不可能派出援軍,隻是延續以往的命令,憑借炮艦的火力優勢謹守淡路島而已。至於四國島上的同僚,隻能遙祝他們武運昌隆,或者希望土佐的長宗我部元親能給予一定牽製了。


    順帶著,有傳聞說伊勢國南部也發生了變亂,北畠家正在謀求複興,企圖殺掉信長派過去當養子的茶筅丸。


    那裏平手家沒有安排過任何密探,所以無從得知詳細始末。但這個消息是在情理之中的,沒有徹底清洗舊勢力,而是依靠強塞養子的方式去吞並領地,終究是有隱患。


    各方傳來的,似乎都不是好消息。連平手汎秀也無法保持淡定,在京都郊外下馬,花了一刻鍾去聽取各種真真假假的消息,然後又在地上蹲了一刻鍾,仔細地分析思考。


    這兩刻鍾時間,對於已經十二個時辰沒合眼的隨行家臣和士卒來說,是難得的休息時間。


    然後,他們就看到,被譽為織田家第一智將的平手中務少丞,淡路守護兼和泉代官,慢條斯理地從地上站起來,拂了拂衣擺上沾染的塵土,淡定自若地騎上戰馬。


    平手汎秀的倦容絲毫沒有消除——終究是而立之年了,體能不太容易恢複——但雙目之中的迷惘和猶疑已經去盡。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這次事件背後的布局者確實不凡,卻仍有所欠缺。既然不能在我們最虛弱的時候一擊致命,那今後你將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也不知道這番話,是平手中務大人自言自語,還是撫慰麾下將士,或者是與那個不知身份的“布局者”隔空對話。


    不管對當前局勢有多少了解,不管清不清楚去京都要幹的事情,總而言之,諸多家臣的親兵,見到主君的堅毅姿態,也都感到渾身充滿了鬥誌,隻覺得天上地下的強敵和難關都不足一提。


    大家這麽些年,遇到的大小敵人還少了麽?不都逐一敗於我們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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