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泉的“民意代表”們來到這淡路島求助的結果是,平手汎秀答應了出麵“做些事情”,但沒說會做到哪個程度。


    對於這個局麵,了淨禪師和田代宮司自然高興不起來,但也談不上絕望,稍作逗留,又送了些除“錦旗”之外的禮品後,就告辭離去了。


    雖然他們口口聲聲說“除平手中務大人之外,再無餘者可以救我等於水火”,然則實際上,這些存續多年,名聲顯赫的寺廟和神社,其實都是人脈很廣的。朝廷的高官,幕府的重臣,比叡山和奈良的文化人,都說得上話,隻是缺乏地方實力派的撐腰——所以就來找平手汎秀了。


    就算找不到武家為他們出頭,這些宗教勢力,也是可以利用政治力量來向新任的代官們施壓的。當然亂世還是刀兵最靠譜最有說服力,這“政治力量”嘛,說起來高大上,實際效果難以保證。


    平手汎秀現在論官位是“從五位下中務少丞”,還有著“淡路守護”的職役在身,手裏更掌握著數千軍勢,又在和泉、淡路、讚岐一帶有著深厚的影響力,可謂是名實兼得的“近畿豪強”,他的意見顯然是很重要的。


    不過,要想把幕府任命的守護代官搞下去,那還是要按照基本法……不對,是要靠幕府的“研究決定”了。


    這就又涉及到足利家組織結構的問題了。


    室町幕府得天下二百餘年,自有“三管四職”之類的體製在。後來權勢被奪,將軍式微,體製也就逐漸崩潰。直到足利義昭從和尚廟裏還俗出來,帶著一幫子遺老遺少和蝦兵蟹將返迴京都,總體上依舊處於比較混亂的狀態,做事也沒什麽章程,一旦有什麽爭議,基本都是靠公方大人一人的“欽定”來作裁決。


    而後織田信長對義昭的行事產生不滿,於是提出幾十條規矩,規定了幕府日常工作的方式,也限定了許多禁止事項。


    從此之後,幕府想要從正規渠道發布什麽法令的話,就無法像以前那樣便宜行事了,而必須走流程層層傳達。這個流程中,有幾個人是繞不過的(至少不可能全部繞過去):織田家的京都留守役塙直政,領雙份薪水的明智光秀,以及態度越來越動搖,即將變成臥底的細川藤孝。


    如此一來,足利義昭自然是憤懣交加,敢怒不敢言的。但從另一方麵,信長這個舉動倒也令幕府的秩序清晰了不少,漸漸擺脫了草台班子的形象。


    現在足利和織田兩方,是屬於心照不宣,暫未撕破臉皮的情況。義昭當然不敢明著對織田不利;反過來如果是幕府的正常行政,跟織田的利益無關,信長也不會閑著沒事就過來找碴。


    總而言之,想要名正言順,不留後患地解決解決和泉問題,理論上需要搞定幕府半數以上的重臣,當然足利義昭的決定權也是很重要的。


    目前平手汎秀隻是取得了寺社勢力的支持,不過還遠遠不足以站在前台上去提出政治主張。除非借助織田家的武力來威脅,那倒是可以。但平手汎秀本來就是為了避免這種圖窮匕見的局麵才站出來想辦法的,顯然不會做背道而馳的事情。


    了淨禪師和田代宮司,以及最近在和泉混得不錯的虎哉宗乙,已經離去了。估計會前往近畿各地,尋求宗教界的支持。了淨和田代顯然都有各自人脈,虎哉宗乙在臨濟宗更是名聲顯赫(這也是他受到和泉人重視的前提),他們多半能找到朋友,但能不能幫上大忙就說不定了。不同宗派,不同地域間的寺社彼此都是有各自不同的訴求,沒那麽容易眾誌成城。


    比如原本還算團結的和泉宗教勢力,在平手汎秀的計策下,就已經出現了嚴重的“階級矛盾”。大寺大社打著“寺社自治”的名頭鯨吞肆掠,中飽私囊,固然吃得很爽,那些小寺小社,肯定都是滿腹怨氣了。現在幕府的新代官們決定要對此作出整頓,受害者們大概已經在拍手稱快了吧!


    作為執政者,想要取悅所有人是不可能的。相反的,想要得罪所有人也不容易。新代官們朝著大寺大社開刀的行為,同樣也是能得到很大一部分人的擁護。不過,政權的強弱並不僅僅取決於擁護者的數量,更要看執政者是否能通過適當的組織架構,把擁護者們的力量聚合起來。


    從無到有地建立起組織架構,是一件很費時費力的事情,需要極大的成本。


    但是,如果其人確有才具,後麵又有幕府背書,時間條件也允許的話,倒也不是完全不能完成的事情。


    ……


    送走“民意代表”之後,平手汎秀沒有迴到禦館去,而是叫人上了一小壺清酒和兩碟小菜,繼續在謁見廳裏獨處,一邊飲酒,一邊反複思索。


    然後他的眉關就開始逐漸緊皺起來。


    表明看上去,計劃似乎很順利,完全按照預定計劃在上演。之前在和泉的種種作為,確實成為了大坑,給幕府新代官們的統治造成了危機。


    但是危機並不夠大。


    福德寺的了淨禪師,大鳥神社的田代宮司,似乎還是太軟弱了點。


    人家都給出了最後通牒,要剝奪你們的土地,關押你們的人員,沒收你們的武器,你們居然還在外麵四處跑關係?居然還在企圖用不流血的手段解決問題?


    比叡山、高野山、奈良的僧人,抑或伊勢、出雲的神官,為什麽那麽有存在感?還不是一手拿經書,一手拿刀劍,靠敵人的首級建立自身的權威。這事要換了他們,肯定是征發僧兵、神兵,籠城據守。


    石山的一向宗為什麽比上述的傳統勢力更有存在感?那是因為人家壓根不拿經書,兩手都拿刀劍,舍得一身剮,能把朝廷和幕府拉下馬。這事要換了他們,早就反客為主,把對手全家掛路燈了。


    而現在和泉人——或許是臨近商業中心太近了,“鬥爭覺悟”實在太低。這種不痛不癢地對抗方式,如果新代官們堅挺得住的話,完全有可能借此機會立威,並且趁機贏得下層中小寺社的擁戴。


    這對平手汎秀來說,可就不太美妙了。


    實在不行,就隻能自己親自下場加一把火了。這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行,隻是多少會有些副作用,需要在細節之處格外注意。


    平手汎秀立即構思七八種思路,有急有緩,有直有曲,但總是沒有一個能讓自己滿意的。


    做這種事情,就如同名廚烹調小鮮,火候不能大,也不能小,總體還是挺麻煩的。


    一直到晚上迴了內院,與家人一道用過晚膳,平手汎秀仍是眉關緊鎖,冥思苦想。倒是令他的妻妾子女噤如寒蟬,不敢稍有逾越。


    這個時候按道理隻有正室夫人和嫡長子可以出來詢問,但阿犬素來喜靜,不太主動關注政務,言千代丸還沒到八歲,還處在懼怕老爸的年齡段,也不可能站出來說些什麽。


    以前還有個雪千代敢在家裏恃寵而驕的,現在小丫頭也快十歲了,都開始挑選訂婚的對象了,自然是開始裝淑女了。於是平手汎秀神色不豫的時候,還真就沒有人打擾了。


    從赤尾家過來的最年輕的阿菊夫人倒是很想為自己的男人和主君分憂,她也勉強可算是具備資格——同樣是側室,會因為娘家的權勢地位,而在話語權上產生顯著的區別,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她站在庭院裏,注視著水亭中淩寒獨立,昂首不語的平手汎秀,猶豫了半天,終於下定決心,想要走過去傾訴衷腸,但這個時候——


    首先是守在門外戎裝警戒的井伊直虎中氣十足的喊了一聲:“稟報主公,淺野殿求見!”


    接著響起淺野長吉那家夥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殿下……唿……唿……從和泉,和泉那邊,又……唿……又有人找上門啦!”


    作為名義上的首席奉行,實際上的“不管部部長”,平手汎秀目前給淺野長吉的任務是——留守在和泉,維持“競拍會”的運作,同時關注該地動向,如果有故人上門救助,則及時匯報。


    前一個關於“競拍會”的任務,他完成得還不錯。後麵那個通報消息的事情,前麵幾個月都沒用得上,最近這幾天卻連續發生了兩次。連續坐船奔波兩地,對於養尊處優的淺野長吉來說,也算是難為他了。


    前一次是僧侶和神官,這一次是國人眾,不過並沒有客人前來拜訪——可能是為了避嫌吧。武士成群結隊外出是很敏感的事,確實不像宗教人士那樣來去自由。


    隻有一封經由和泉國內數十名國人眾共同簽名的書信,送到了淡路島上。


    平手汎秀也沒有耽擱,當即就接過信箋,迴到書房,點亮油燈,拆掉信封,粗略地看了一遍。


    隻這麽草草一眼,他眼中便顯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爾後詳細地將整篇書信的內容包括所有的署名都看過之後,平手汎秀抬了抬眉毛,舒了一口氣,嘴角展露出輕笑來。


    “事既如此……可以收網了。”


    這句話平手汎秀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對著身旁的淺野長吉和井伊直虎下命令。這種若有若無,雲淡風輕的姿態,頗有“天涼了,讓王氏破產吧”的意境。


    隻是……


    井伊直虎專心履行護衛職責,依然筆直地侍立,恍若未聞。


    淺野長吉更是完全沒聽懂,臉上寫滿了問號,還小聲嘀咕著“啥?什麽網?在養魚嗎?”之類的話。


    這導致整個場麵的逼格大大下降。


    甚是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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