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手汎秀“慷慨大方”地讓出了富饒的和泉一國之後,帶著家眷和兵將移居到了淡路島,在島東南部的港灣處建立了一座臨時的守護所。


    因為跨海調運石材不太方便,加之沒打算常駐此地,所以整座建築規模並不甚大,而且以木製和屏板結構為主,內外隻簡單分了三層,也沒有修築天守閣。這比起之前在和泉的駐地岸和田城,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然則——


    正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城砦雖狹小簡陋,但有聲威顯赫的天下名將平手中務丞坐鎮於此,在外人眼中,便等於是有高垣深堀,壁壘無數了。


    跨過淺壕和土木結構的塀門,沒走幾步就是一間寬闊的大廳,用作謁見和政務,周遭全無任何虎口、馬出或是箭櫓之類的設施,守在門口的也隻有十多個足輕,可想而知是沒多少防禦能力的,一眼看上去,連普通國人眾的村砦都未必趕得上,莊嚴雄壯之感更是全無了。


    此刻在這謁見廳裏等待的,總共是三個宗教人士。打頭的是平手中務丞大人的故交,臨濟宗的高僧,現在和泉國雲遊掛單的虎哉宗乙。這人本來繼承了其師傅的門跡,在大名鼎鼎的美濃崇福寺做住持,但近年受到信長所親信之日蓮宗的排擠,便來此避禍了。


    在虎哉宗乙下手,則是和泉本地的和尚,福德寺的住持了淨禪師。此人白發蒼蒼,禪名不顯,在“宗教學術界”沒甚大名氣,他雖是出家人,心思卻都放在世俗事務上,二十年經營下來,乃是不折不扣的地頭蛇勢力。


    最後一人年齒輕些,是大鳥神社的三十一屆大宮司,也是和泉國內地位最高的神官,人稱田代經安。扶桑國內總體上講,神道是玩不過佛教的,所以這家夥隻能在末座。再者他這大宮司的權職乃是父子繼承而來,威望本身就不太足夠。


    不消說,這三位宗教人士,多少都是見過世麵的“城裏人”,去過的名山名城,拜訪過的大人物,也未見得少了,身上自有不同凡俗僧侶的氣質。更何況虎哉宗乙與平手汎秀交情匪淺,關係密切。


    所以他們並不需要像普通訪客那樣,報上名字慢慢等候,而是找了平手家重臣淺野長吉做中間人,走後門進來的。淺野也立即予以重視,迅速就帶著三位客人登城,隨即他獨自向主上稟告,安排“側近眾”次席的杉原孫兵衛陪客。


    杉原帶著幾個侍者,自然是整肅精神,小心對付。


    然則幾番寒暄客套下來,卻發現除了不卑不亢的虎哉宗乙之外,另兩位客人並不怎麽搭理人。了淨禪師倒還勉強,好歹笑了一笑,答應兩聲,那“大鳥神社”的田代大宮司,卻隻“嗯”了一聲,就做出無心對話的樣子,不再動作,隻是皺著眉頭,盯著平手汎秀可能到來的方向出神。


    見此狀況,對比起之前客人們與淺野長吉談笑風生的場景,杉原孫兵衛頗覺得被輕視,甚有些憤懣不滿。不過他也知道自己的分量,雖然是親友團,奈何血緣不夠靠近,資曆也淺得很,才剛剛被列為“近習眾”的一員而已,地位遠遠算不上高。


    心下有了不悅,卻又不敢表露,可謂難受極了。杉原此人本來就口才普通,不甚機敏,於是幹脆也不怎麽說話了。冷場雖然尷尬,卻總好過鬧出矛盾來。


    故而,過得須臾片刻,平手汎秀迤迤然從後門來到這謁見大廳的時候,兩位早已按耐不住的客人,當即就瞧見動向,如離弦之箭一般撲過去。


    大鳥神社的田代大宮司年歲較輕,身形也最靈活,三步並作兩步,連滾帶爬蹦到平手汎秀麵前,立即就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哀嚎道:


    “中務大人在上,請千萬為本社作主啊!大鳥神社傳承數百年的基業,若是毀於今朝,小人真是萬死不足謝罪了呀!”


    這一番台詞和表演,來得過於迅猛,沒留下任何反應時間,連平手汎秀都不由得愣了一愣。


    如此演技,放在京都的藝館裏最多就能混個中遊水平——杉原孫兵衛心裏默默吐了槽,深深覺得被這個勢利眼給惡心到了。


    緊接著,滿頭白發的了淨老禪師也用盡了力氣往前連邁幾步,撲通一聲拜倒在地,向著平手汎秀補充道:“中務大人明鑒!今日我等前來,乃是因為幕府在和泉國任命的三名新守護代倒行逆施,為非作歹,令人忍無可忍了,所以田代大宮司才會如此失態,請中務大人千萬海涵。”


    隨即虎哉宗乙才輕歎一聲,緩緩上前,略帶自責地低頭道:“唉……貧僧實在有負平手中務大人的托付啊!”


    話音落地,此地的主人平手汎秀仍是一副沒搞清形勢的模樣,滿臉的疑惑不解。過了片刻,才做出“剛剛反應過來”的表情,先叫人把田代大宮司和了淨禪師攙扶起來,各自落座。而後平手汎秀才慢條斯理不慌不忙地坐在主位上,環視了一下,悠悠說道:


    “各位遠來辛苦了……隻是……數月之前,我不是已經卸任離開和泉了嗎?現在那邊的事情,恐怕很難插得上手了啊。”


    平手汎秀顯得十分客氣,但表情和語氣都很淡然,沒有添加任何的誇張成分,透露著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隱藏態度。


    此話一出,剛剛才坐穩了的了淨老禪師麵色又是一變,哀歎一聲,臉上顯露出自責、憤怒和無奈交雜的神色,開口答曰:“老衲自然也知道,今日前來是給平手大人添加了不少麻煩,但我等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啊!如果隻是貧僧一人受些委屈,為了大局考慮,該忍也就忍下了,可是現在受辱的乃是和泉國內數十座寺廟和神社,這就等於是神佛之難啊!”


    這老和尚的口才還算是不錯,三兩句就把矛盾推到了神佛的高度,讓平手汎秀也不得不多拿出一點重視的神態出來。


    “事情……有這麽嚴重嗎?”汎秀出聲詢問了,朝向的卻是他的舊友虎哉宗乙。顯然他對兩位不太熟悉的宗教人士並不怎麽信任,最終還是要從自己的老朋友那裏聽到答複才放心。


    對這一點他並沒有掩飾的意思。


    並不是在所有的政治場合都必須飆演技的,九真一假才是高明的手段。


    更高明的是從不說假話,隻微妙地利用敘事手法來引導。


    虎哉宗乙此前一直沒急著發話,直到被問到,才對著平手汎秀施了一禮,點了點頭,沉聲答道:“這段時日,和泉國內的僧侶和神官確實是度日如年,您所推廣的‘寺社自治’局麵,業已被全麵破壞了。”


    這話一出來便直擊重點。


    和泉國的寺廟和神社過得好不好,平手汎秀未必有心去掛念。什麽“神佛受辱”之類的事情,更是不著邊際。


    唯有聽到自己“引以為豪”的政績被人破壞了,高高在上的“平手中務”大人才皺了皺眉,顯露出不悅之情。


    了淨禪師和田代宮司見到眼裏,不禁都佩服虎哉宗乙這一針見血的功夫,心裏更加把這個外來和尚視作了自己人。


    這種想法倒也沒有完全錯。


    現在虎哉宗乙做的事情,可以說是幫助平手汎秀恢複權威,順便剪除神佛兩道的世俗勢力,看似是在吃裏扒外。但從另一方麵講,隨著分久必合的大趨勢,在強大的中央集權之下,寺社唯有放棄大部分武力和一部分財產,才有穩定存續下去的資本。


    這種事情就不是人人可以看透的了。


    平手汎秀聽了虎哉宗乙的話,皺著眉低頭思索了一會兒,良久方才反問道:“如果各位真的有什麽冤屈要提出訴請,那也應該向幕府申訴才是嘛。再者還有織田彈正可以主持公道。”


    他說出的這番話,雖然仍有拒絕之意,但口風已經鬆動了很多,透露出一種“雖然不一定會幫忙,但聽上一聽也無妨”的態度。


    到這個程度,已經讓來客欣喜不已,不敢奢求更多了。


    畢竟……


    “不瞞您說,老衲雖然在近畿薄有些微不足道的名氣,但所結識的卻都是青燈古佛的法友。麵對事關一國守護這樣的要事,除了厚顏向您求助以外,再無其他門路可以攀附了。”了淨禪師言辭懇切,麵目也漸漸羞紅,話語中儼然承認了自身的無能。隻是不知其中是幾分真幾分假的。


    此時田代宮司也立即添油加醋道:“我們和泉國內的僧俗士農工商各界都商議過了,還是唯有請平手大人複位,才是眾人的福祉所在。為表誠意,我等鬥膽,共同備了一份禮物,送給平手中務丞大人!”


    話畢,這個神官也不二話,彎著身子從隨身所帶的包袱裏拿出一支立軸來,打開一看,竟是一幅肖像畫。


    卷軸上有一個騎馬的武士,威風凜凜,形態誇張,雖然失真了些,勉強也看得出,正是平手汎秀本人。人物側下方,有一幅和泉國的簡圖,而畫卷正上方,霍然寫著“賢明太守”的字樣。


    饒是平手汎秀素來難以取悅,見狀也不由得撫掌而笑,隨即溫和說到:“各位也真是有心了,不妨先安頓下來,慢慢在與我詳說這和泉國的近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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