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況很還,但從未氣衰的三好政康這次依然沒有絕望。在界町的每日,他都在反複思索當前的局勢。


    首先自己應該還是安全的。出於政治和經濟的綜合考慮,織田家短期之內不太可能會大張旗鼓進軍界町。而少數偵查隊就算進來了,一時也取得不了什麽進展。


    知道所有備用據點的岩成友通被俘了,但三好政康深信這位老夥計不會投降。當然,前提是他不知道岩成的家眷落入了織田手裏。


    保證自己的安全之後,最緊要的問題是讓三好長逸這位老友恢複話語權,但很麻煩。內部問題一向都很麻煩,尤其是三好家現在並沒有一個名正言順的家主,筱原長房也隻是家臣們的輿論傾向推舉出來的。


    隻能反過來思索,改變外部局勢,來促使內部輿論和感情傾向發生變化。


    “強勢擊敗織田家”顯然是不太可能了。但攪亂近畿,製造一點混亂,乃至建造一個反織田的據點,卻還有機會。


    織田家確實強大,但實際根基也不過是尾張美濃二國罷了,北伊勢和南近江都沒有來得及消化。這樣的實力並不足以真正壓製天下,關鍵在於潛在反對者都被其聲勢所懾,不敢跳出來。


    就像一個鼓起的氣泡,在沒有人戳第一下之前,也會顯得十分龐大。


    經過一番觀察和篩選,三好政康使用排除法,逐漸選好了目標。


    尾美二國太穩定,根本沒機會。


    伊勢有北田,近江有六角,已經成為織田重點盯防的地域,難以行動。天下矚目的山城國就更不用說。


    大和、河內、丹波、攝津諸國,離織田的核心利益太遠,就算亂起來作用也不大。


    而和泉——界町有許多對織田家不滿的豪商,他們有錢,但太惜命。正好和泉國有一些不怎麽惜命但缺錢的國人眾。


    信長那廝上洛以後不要什麽“副將軍”,“管領”之類的職位,唯獨把和泉守護這個帽子緊緊抓住,可見對界町的重視。在此處起事,應當能讓他肉疼。


    接著,借助舊時的關係,三好政康從“能登屋”和“胭脂屋”取得了數千貫的財物支援。然後他躲在幕後,指示鬆浦孫五郎聚集人手,挑撥當地豪族反對織田家。


    這個人選是反複思考之後的結果。此時此刻連舊日同僚鬆山重治、香西長信都沒有得到政康百分之百的信任,但鬆浦此人卻絕對沒問題。


    不是因為他比這兩人更厲害。恰好相反,鬆山和香西都是聰明人,所以才很有可能適時地向織田屈服。


    而鬆浦孫五郎這家夥,在三好政康看來,狂妄而多疑,短視又固執,貪婪且吝嗇。但唯一一點可取的是,他對於和泉國人眾的獨立性,始終懷著無比堅決,已經超過了正常邏輯的執著。這也是許多豪族始終追隨他的唯一原因。


    他可能會挪用款項,可能會搞砸事情,但這一點執著還在,就絕不可能投靠重視集權度的織田信長。


    隻要他沒投降,有錢有人在手,總能製造出一點混亂來的。


    當然也不指望憑此人就能給信長那廝一計重擊,隻期望稍有戰果,說服界町的金主們繼續追加投入。再拿著更多的錢,在各地製造更多混亂。


    積累了足夠多的混亂,才能讓反織田勢力出手,繼而改變三好家內部的輿論傾向,讓強硬派重新占到上風,這是三好政康迴到權力中心的唯一機會了。


    ……


    經過一番徹底的思考之後,政康感覺自己真的振作起來了。


    然後他突然覺得很餓。


    一定是前幾日心情太差,連飲食都沒放在心上了。真是太失態了。


    三好政康自我檢討了一會兒,決定要立即迴複到正常的狀態。他活動了一下筋骨,起身從廢棄倉庫的最裏層走了出來,拍了拍手掌,唿喚家臣前來。


    作為一個正統武家門第的驕子,政康自然不屑於學忍者們的變裝術。所以他不能出現在界町人流量巨大的街頭。但隨身帶著的這幾個親信大多懂些這方麵的知識,至少出去買個食物是沒問題的。


    “出去買些普通的食物迴來,不要有酒,也別去高檔的店或者南蠻人那裏……”三好政康一邊說著一邊邁步,走到倉庫最外一層,忽然一愣,停在原地。


    借著狹小的窗口,政康似乎看到了一個人影。


    隨之而來的,還隱約能聽到熟悉的嗓音。


    目前所在的倉庫,乃是一間“土倉”的舊址。所謂“土倉”,是類似高利貸和當鋪的生意,時常貯存著許多客官們拿過來抵債的名貴物什,故而這種倉庫,曆來防衛森嚴,門窗狹小,還配有供鐵炮手使用的射擊孔。


    身處其間,本是內外隔絕,不容易看到聽到街上的動靜。但三好政康素來耳聰目明,又對著人影和嗓音實在過於熟悉,雖然聽不清那人在說什麽,卻可大致斷定對方的身份。


    這可不是他鄉遇故知的橋段。這個熟人出現在此時此處出現,其中的細節,細思起來就太豐富了!


    三好政康先是一驚,繼而輕身向前邁了幾步,耳朵貼在牆根通氣的小窗裏,聆聽外麵的動靜。


    而後他不知發覺了什麽,神色一變,滿是驚懼,渾身的汗毛都不禁要立起來。右手當即下意識按在刀柄之上。


    “主公!”幾個家臣上前紛紛要施禮,卻被政康的手勢止住。而後隻見這位一向剛毅果決的名將,居然緩緩蹲下,一屁股坐在地上,臉上充滿了惶然之色。


    僅剩的幾個親隨家臣們麵麵相覷,雖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也被感染得驚懼起來。


    三好政康這輩子隻露出過一次類似的情緒,那是決定投靠三好長慶的前一天晚上。此外無論是父兄戰死,還是中箭中刀,屢屢戰敗,都不曾如此消沉。至少不曾展露在家臣麵前。


    眾人是在敗軍中突圍出來的,所以政康身邊隻帶了寥寥幾員貼身親衛,甚至分不出人手去街上巡邏警戒。忠心的親衛們固然恨不得為了主人出生入死,但解決不了當前的問題。


    隻能陪著焦慮。


    親衛當然也能猜出來,一定是門外的動靜有什麽不對。己方或許已經陷入危險當中。但他們竭力去聽,抑或隔著狹窗小心探視,卻發現不了什麽異狀。


    呆滯了足有幾分鍾時間,三好政康才緩緩迴神。他默默直起身子,環視了一下,眼神逐一掃過五個親隨的臉,或茫然或決意。想要說些什麽,卻又不知道從何而起。最終隻發出一聲悲歎。


    “各位侍奉我多年,辛勞無數,才得了數年榮華,又要東躲西藏。實在愧對諸君!而今事不可成,你們分了剩下這些金銀自行離去吧,想來那位老朋友,隻需我一人首級便足以換他全家富貴。”


    親衛們來不及迴答。


    因為這時,暗門已經被外麵的人打開了!


    久違的陽光照射進來,晃得室內的人睜不開眼睛。


    光芒之下,儼然是個身形健碩的中年武士。


    隻是……怎麽好像有點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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