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尊處優慣了的三好政康躺在塵土飛揚灰煙瘴氣的廢棄倉庫裏,既疲憊不堪又怎麽都睡不著。


    半夢半醒之間,閉著眼睛,腦海中卻出現了四國老家荒野田園的鄉土人情,須臾又變成京都禦所莊嚴凝重的場麵,接著再是界町商座富麗堂皇高談闊論。


    他突然覺得空氣中的灰塵沒那麽讓人難受了,身下的地板也不再涼得嚇人了。


    “起伏三十年,我三好政康什麽困境沒見識過?”


    短短這麽一瞬,他已恢複了幾分桀驁不馴的元氣。


    故長慶公和孫四郎(三好長逸)都笑政康這人有股不切實際的盲目自信。而他毫無心理負擔的接受了這個評價,也沒有想要改正的意思。


    如他這般天賦過人的武士,的確很容易盲目自信。


    迴想當年,十一歲開始向叔叔學習十字槍術,三年後就戰而勝之。繼而前往奈良學藝,同樣是三年拿到免許印可。


    初陣就討取對方足輕大將,不是在家臣幫忙下補刀,而是看準時機,單騎突入,一擊斃命。那個足輕大將叫什麽來著?完全記不起來了。這檔次的人起碼親手殺過數十個,並不值得銘記。


    還有識字沒多久就自己翻看兵書,未及弱冠之時已經能在軍學上辯得父兄啞口無言,細川殿下家的軍師也占不到便宜。


    紙上談兵?趙括、馬謖之流?三次獨自領兵之後,周圍就沒有人這麽說過了。強攻城塞,智取豪族聯軍,擊潰一揆眾,無論是恃強淩弱還是以少勝多,都比當時細川家任何一個久經沙場的侍大將要出色。


    當然現在想起來,還是那時候的細川家太缺乏戰將了吧。別國且不論,後來三好家的十河讃岐(十河一存),內藤備前(內藤長賴),做到同樣乃至更好的戰績倒也不難。


    騎馬對普通人來說是一件需要刻意練習的事——三好政康一開始並不理解這一點,他自己是看到活生生的戰馬之後十多天,就能在飛速移動的馬鞍上如履平地了。


    甚至還包括禮法、茶道、算術……所有的一切,無不一觸即通。如此鶴立雞群,自然會有那麽一點驕矜之氣。


    所以當年三好長慶以下克上,流放細川晴元的時候,政康毫不猶豫地隨著父兄站在細川這邊,走上與三好氏族多數人相反的道路。


    不是因為對細川晴元有多忠義,而是不願向原本平起平坐的人臣服罷了!


    從江口到相國寺,再到八木城,與群英薈萃,正值峰頂的三好長慶一黨鏖戰數次,政康本人倒是可以說勝負各半,隻不過身邊的同僚卻紛紛戰死或投降了,包括政康的父兄。而對麵的軍勢卻越來越壯大。


    三好政康一度在京都、丹波取得過優勢,但敵人的援兵總是源源不絕,頃刻間就是四五萬大軍。而政康自己的隊伍從來沒有超過三千。


    就這麽過了十餘年,政康始終沒有屈服變節,但細川家卻是疲敝已久,不堪再戰。以至於細川晴元本人都逐漸變得心灰意冷,不抱希望。


    這時候三好政康才不得不低頭下來,承認“長慶公”的霸權所在。而對方也對政康的才具極為賞識,立即就委以重任。


    永祿五年,反三好包圍圈集結重兵而來,在河內高安郡與三好勢大戰。其時三好政康歸附不過三年,卻被三好長慶任命為統領攝津國人眾的大將,指揮超過二萬的兵力。也正是這份用人不疑的氣度,才讓政康心下折服,芥蒂漸消。


    正所謂國士遇之,國士報之。從此他便在長慶公帳下開疆拓土,展盡雄才。也與三好長逸、岩成友通惺惺相惜,相交莫逆。


    隻是這“國士”卻當不了幾年。


    自從這永祿五年那次大戰,實休大人(三好義賢)戰歿之後,三好家一門親族,就如同身受咒怨,居然在二三年內紛紛患病逝去。而昔年縱橫捭闔,機略無雙的長慶公,竟也在此打擊下,抑鬱而終。


    新家主繼位之後,接下來每件事都不對了。


    討伐足利義輝,卻讓其胞弟成為漏網之魚,給了朝倉、織田等人以大名名分;扶足利義榮上位,對方又是個病秧子,沒什麽號召力;清理內賊鬆永,本是連戰連捷,然功虧一簣,沒能攻下其本城;波多野趁勢離反,居然抽不出兵力去討伐;甚至新家主三好義繼也不滿三人眾的過度插手,玩起離家出走……


    然後最終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織田大軍上洛掌握了京都,以退為進的逆襲計劃被平手汎秀識破,連番戰敗,人心離散,“三人眾”的名望也一墜千裏。


    數月前若江城一戰,三人眾中了平手汎秀的誘敵之計,自四國發動奇襲,強攻了若江城,結果隻找到了影武者。而後四麵八方突然出現無數敵人,要圍殲三好家的疲敝之師。


    是時三好政康果斷決定親自斷後。


    他驚而不亂,以殘兵纏出敵軍主力半日,把時間拖到夜裏。接著又令人四散逃逸,自己則帶著親兵殺出血路,潛至界町。


    就在這界町裏,三好政康邊養傷邊借助往日關係網打探情報,可是傳來的消息一個比一個糟糕。


    織田家反應極快,原先約定一同起兵的友軍還沒冒出泡就被鎮壓下去。


    老朋友岩成友通被擒了。成為平手汎秀那小子戰績本子上的又一筆濃墨重彩。


    更重要的是,逃迴四國的三好長逸,話語權完全被政見不同的筱原長房所蓋過,疑似遭到軟禁。


    事到如今,剛強如三好政康,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雖然文武兩道無所不通,但在大局方麵的政治眼光上,還是與昔年的長慶公有天壤之別,較之義賢大人也相差甚遠。


    對內要恩威並施,對外要能屈能伸,道理人人都懂。


    但是何時施恩,何時立威,何時當屈,何時當伸?


    長慶公薨後,三好家近畿由三人眾執掌,四國則以筱原長房居首。雙方在對抗足利義輝、清洗鬆永久秀等決策上有很多共同話題,唯獨對於執行這些決策的時機和方案各執一詞,爭得不可開交。起初三人眾人多勢眾占上風,但現在敗得一大糊塗,在家中哪還有什麽發言力。


    所以筱原長房成為了三好餘勢的實際領袖,這人的主張與三人眾大是不同。筱原長房認為僅憑四國領地,絕無可能獨力對付織田,不妨先暫且諂媚求和,待近畿生變,再與潛在的反織田勢力一同行動。


    而以三好長逸為首的三人眾,則想要強勢擊敗織田家,重新樹立霸權,頂多與六角、齋藤這些被織田攻滅的勢力有些聯係。


    當初雙方為了路線之爭,很有些不愉快的舉動。現在筱原長房說話算數了,誰知道會怎麽樣?雖然以前看起來這人是比較顧全大局的,但萬一掌權後就變了呢?


    三好長逸到底有沒有被軟禁,或者遭遇別的更險惡的境遇?在搞清楚這一點之前,三好政康覺得不能迴四國。甚至不能與四國方麵取得聯係。


    但更沒法在近畿光明正大的出現——織田家和幕府的海捕文書到處都是,“三人眾”之一的首級或活人可以值上幾百上千貫,這是個能讓農民乃至小豪族發瘋的數字。


    隻能繼續潛伏界町,慢慢收攏以前預留下的人脈和資源,再好好考慮後事。


    這也就是三好政康,出現在界町廢棄倉庫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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