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脆響。


    以平手泛秀的眼光,隻能勉強看出,丸目長惠的手腕抖動了三次。


    隨後就是那一次感受到的所謂“殺氣”。


    小小的酒館,突然變得異常寂靜,空氣也仿佛凝滯住。


    刀未出鞘,在空中劃出幾道詭異的弧線,雖然有先後的順序,但速度實在過快,居然分辨不出聲音的先後。


    砰!


    酒館老板手上的銅製盤子,突然就掉落在地上。


    凝固的時間,此時才重新流動起來。


    三個野武士,幾乎是同時被擊倒在地上,而且是以同樣的姿勢撫住自己的右臂,連續不斷地哀號。


    還有勁頭哀嚎的話,至少是沒有致命傷的。畢竟隻是用刀鞘,雖然疼痛難忍,卻隻是骨肉的傷勢,並無傷殘之虞。


    在這個視人命如草芥的年代,丸目此人倒還算有些仁慈之心。


    反正這三個人一看就知是普通的浪人,也不會有返迴報複的能力,更無需滅口。


    “不學無術之輩,膽敢辱及劍道,就讓你們一年不能使劍吧。”丸目長惠眼神陰冷,掃過麵前三人,“如果是三年之前,我定要取下爾等的手臂。”


    隨即他輕歎一聲,周身的鋒芒,也在一瞬間消失無影。


    丸目坐迴到座位上,酒屋的老板和夥計依舊在呆滯,而那兩桌商人,立即就留下銀錢溜了出去。


    “三年之前?那時候藏人佐遇到了何事呢?”


    泛秀隨口問了一句。


    “在下遇上平生僅見的劍豪。”


    說著句話的時候,丸目的眼中,閃現出難得一見的尊崇之色。


    劍豪?莫非是……


    “此人名諱疋田文五郎景兼,乃是劍聖上泉伊勢守的高徒。遇到疋田先生之前,我雖然學劍十數年,卻隻知逞勇鬥狠,不留餘地。得遇疋田先生之後,方才了悟劍術的至高境界。”


    “那是怎麽樣一種境界呢?”


    “劍意如禪,修心為上,了卻雜念之後,方才能心境董明。上泉大人的‘無刀取’,塚原大人的‘活人劍’,即使如此。”


    泛秀聽得不甚明了,於是隻能含糊地迴了一句:“明國所謂的止戈為武,所言大致就是如此吧!”


    “殿下高見。”


    所說的雖然不是同一項內容,但丸目還是隨口應了一句。


    這個時侯,剛才的三個野武士已經灰溜溜地付清了錢,跑了出去,反倒是另一桌上,那兩個風塵仆仆的少年武士,其中一人靠近過來。


    “二位大人真是神武,在下能否叨擾一二呢?”


    少年欠下身去施禮,臉上是恭謹而優雅的淺笑。


    泛秀和丸目剛剛進門的時候,並沒有關注其他客人的容貌,此刻抬起頭麵向這個少年,俱是一驚。


    真是個溫潤如玉的美男子!


    少年麵白無須,五官隻稍微露出一點棱角,雙手合在胸前作揖,手掌藏在袖子裏,腰間的脅差,也用青綠色的帶子紮起來,雖然是武士的打扮,身上卻是平安貴公子的氣息,然而長衫下麵,沾了不少塵土,發髻也有些散亂。


    “請坐吧。”泛秀心不在焉地淡然地迴了一句。


    看這樣的打扮,多半是哪家豪族的公子,如此文質彬彬,第一想法,就是是朝倉、大內、今川三家。


    不過,若真是身份尊貴的武士,身邊又怎麽會隻帶著一個不起眼的同齡人呢?


    不管怎麽說,麵對丸目長惠那恐怖的劍術,還主動上前來搭訕,就已經很不簡單了。


    “店家,添一個杯子。”


    本著這樣的想法,泛秀稍稍熱情了一點,欠了欠身,招唿少年坐下。


    “啊……是!是!”呆滯許久的酒屋老板,此時才迴過神來,連忙依言到後麵去拿杯子,卻一不小心撞倒門口的木樁子上麵。


    少年鞠身道謝,隨即開始探詢道:


    “不知二位所往何處呢?”


    “周遊列國,包攬風土,本無確切的去處。”泛秀不動聲色地迴應。


    “大人說笑了。觀望閣下的氣量,並不像是浪人之輩啊。”


    “處江湖之遠,猶心係廟堂,也並不稀奇呀!”


    …………


    麵對這個突然遇上的陌生人,泛秀的言語隻是含混不清,模棱兩可。對方屢屢試探,漸漸卻有些心焦了。


    “大人路見不平,仁義之心令人感佩,然而……”少年突然說道,“小人行事,無所不用其極,未可輕忽。”


    丸目長惠輕笑,麵帶不屑:“難道還擔心他們報複嗎?”


    “以貴殿的身手,自然是不用擔心。”少年沉吟道,“但若那些盜賊將怒氣撒在這家無辜的酒屋上麵……”


    酒屋老板正好遞上來新的杯子,此時不免嚇得跪倒在地。


    “大人救命……”


    少年這一席話,雖然是對著泛秀說出來,卻也是故意讓酒屋的老板聽到。


    泛秀心裏有了一點興趣,於是對著老板說到:“以前沒有遇到上搗亂的野武士嗎?”


    “迴大人的話……”老板愁眉苦臉,“近江這裏已經有好幾年太平日子了,若是有盜賊的話,隻要向六角家的武士老爺報告就好了,可是今年……”


    “今年如何?”泛秀直視著他。


    “聽說是……六角家的老爺和淺井家的老爺出了一點事情,所以有一點亂……”老板驚恐地看著麵前的客人,也不知道他們是哪一邊的武士,隻能小心翼翼措辭。


    “無需擔心,我隻是路過而已,既不是六角,也不是淺井的武士。”泛秀出言寬慰道,又示意老板起身。


    “是,多謝大人。”


    或許是泛秀過於麵善,老板舒了一口氣,起身答話。


    據酒屋的老板所言,此前的幾年,控製南近江的六角家一直很注意商業,專門派人保護通商的道路,領內幾乎見不到盜賊的身影。隻是最近六角和淺井關係突然緊張起來,自然也無力關注細微的事情。


    平手泛秀當然知道這是怎樣一迴事情,目前的淺井家主,淺井久政,隻是個守成之輩,向六角家稱臣才保住近江的和平。而剛剛成年不久的淺井少主,淺井長政(此時還叫做賢政)卻是不甘臣服,企圖擺脫六角的控製。


    這麽說來,淺井久政雖然暗弱,但對於庶民卻是難得的仁君,英武果斷的淺井長政,所帶來的卻是禍亂。


    “我倒是有個主意,可以幫助酒屋避開野武士的騷擾。”那少年突然開口。


    “噢?”泛秀不禁側目。


    “請大人賜教……”酒屋老板又一次跪倒在地上。


    “首先要把今天的事情傳播出去。讓周圍的人都知道,有一位劍術高強的劍豪,教訓了尋釁的浪人。”


    “是……”酒屋的老板眼神困惑。


    “接著要用屏風在酒屋裏隔出一個裏間。”少年侃侃道,“然後在大廳裏擺一道被打爛的桌子,等到有意圖不軌的浪人進來,就吩咐夥計端上酒菜的時候,念叨著‘今天劍豪大人的心情不太好啊’,浪人就不敢搗亂了。”


    “多謝大人了!”酒屋的老板大喜。


    泛秀微微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少年側首看了看泛秀的表情,於是又接著說:


    “不過,這種小手段隻能安居一時,一勞永逸的辦法,就是遷到平安的地方去。”


    “那……請問大人,哪裏才是平安的地方呢?如果是界町那種位置,可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進去啊……”老板臉色又浮現出憂色。


    “駿河、越後、尾張這些地方,都是適合商家居住的地方。”少年說出三個地名,同時觀察著平手泛秀的表情。


    真是個有趣的少年人,不過……


    “店家,結賬了。”


    說話的時候,依舊是麵色如常。


    “這……怎麽還好意思向大人要錢呢。”


    泛秀輕笑一聲,抬手拋出兩個銀匁。


    “不用找零了。”


    兩個銀匁的價值,大約是一百六十文,而桌上的酒菜價格絕對到不了一百文。


    店家千恩萬謝。


    “藏人佐,可以上路了!”


    “是。”


    二人徑直出門,方才那個少年愣了一下,急匆匆地跟上去。


    “大人請留步!”


    泛秀已經勒住了馬韁,此時卻又停下來看著他。


    “此時非為良辰,此地亦非美景,何必強賦新辭?”


    這句話的意思,隱約已經透露一些東西。


    “對大人而言,良辰美景都可以再得,但對於在下,卻是稍縱即逝啊。”


    少年擋在馬前,目光突然變得堅毅。


    “若是有緣自會相見,又何必執著呢?”


    泛秀稍有些意動,卻依舊沒有鬆口。


    少年歎了一聲,眼神軟下來。


    “實不相瞞,在下與族弟,為避禍而逃出家族,數月以來,已經無以為繼了。”這麽說來,剛才一起坐在桌上的,想必就是他的族弟了。


    “那麽閣下究竟是……”


    “近江河田長親,望投入大人麾下。”少年躬身答道。


    河田長親?記得後世的戰國遊戲裏麵也是有此人的,能力也算是不俗。不過他是上杉家的家臣啊,怎麽卻是近江人呢?


    泛秀毫不懷疑少年身份的真實性,因為“河田長親”這個名字半點名氣都沒有,除了平手泛秀之外,沒有人會聽說過這四個字,完全沒有冒充的必要。


    “大人所擔心的,無非是身份暴露罷了。”少年突然走近幾步,輕聲說道,“大人不如在下打個賭好了,若是在下能猜出大人的身份,就算是贏了,如何?”


    泛秀揚了揚眉:“你真的能猜出我的身份。”


    “大人一定是織田家的人。”少年的口吻十分肯定,“您如果不是尾張守(織田信長)的一門眾,就一定是丹羽、平手二位中的一人!”


    泛秀大驚失色,而丸目的第一個反應,是將右手按在刀柄上。


    ps:河田長親,近江豪族出身,在上杉謙信上洛之際投奔,由一介侍童爬上重臣的位置,軍政外交多方麵都有所表現,是個十分全能的人才。


    至於丸目長惠,就不用介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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