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淡的初陣,轉眼就這麽過去了。對於那一日奇怪的表現,“官方說法”是戰馬受了鐵炮聲音的驚嚇,誤闖了織田信光的軍陣。


    至於當日行軍的狀況,以及信光如何處理阪井的問題,這個就不是目前平手汎秀可以知道的了。(順便提一下,這個時代,主君的側室轉而嫁給家臣,算不上多麽不能接受的事情。)


    身為武士居然不能控製自己的戰馬,本身就是值得哂笑的事情,而且是家中宿老的子嗣,而且是還是初陣,這幾個要素組合起來,無疑具備極佳的“戲劇”效果。眾人疑惑或是揶揄的目光,足以令人羞憤至死。


    然而人類畢竟是有著超強適應能力的生物,連穿越時空這種事情都扛過來了,如今隻是稍微丟些臉麵,似乎也算不上太難接受。


    接下來的時日,那股混合著嘲弄、輕視乃至微帶的嫉恨的眼神和笑謔就一直隱隱地糾結在汎秀周圍,時而跳出來肆虐一番,令人背身發寒。


    汎秀本就是喜靜不喜動的人,如此一來更是沉默寡言,與同僚間的來往也越來越少,除了自幼的好友佐佐和行事豪放的前田之外,家中幾乎沒了別的客人。而見識到當天情況的池田恆興,卻也三天兩頭與他湊到一起,旁敲側擊地打探起來。一來二去,兩人也算是彼此混熟,於是汎秀半開玩笑地告訴恆興,自己曾經拜過神佛,能占卜出五百年之內的事情。


    “噢?如此……不知我池田家將來會如何?”


    汎秀狀貌做樣地掐指一算,斷定池田家到了下一代將會成坐擁百萬石。恆興哈哈一笑,完全不相信這個最接近現實情況的答案。


    接下來幾個月都沒什麽戰事,武士的生活,就這麽不鹹不淡地繼續著。每每迴到家中,一股鬱結無處發泄的時候,汎秀突然覺得自己成了信長的知己。當年那個尾張大傻瓜所遭遇到誤解和敵意,何止十倍如此。


    “即便如此,為了你的平手爺爺,也應該假裝一下啊。”汎秀握緊拳頭,憤憤地啐了一口。隻有在想起這件事情的時候,他才像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愛與恨,都是如此分明。


    一個生活現在社會的正常人,突然見到了另外的時間和空間,而且看不到返迴的希望,這種體驗,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理解的場麵。


    隻是一瞬間,過去的記憶的全部消失,而新的記憶卻又與以前的事情格格不入,連語言都是完全兩樣。無論在這裏度過了多長時間,內心卻總有個聲音提醒自己,這一切都不是我的。


    我隻是個過客,隻是個旁觀者。


    雖然,旁觀者總是比演員更自如更閑適,但若整個劇院中隻有一個觀眾,那便隻剩下孤獨。


    孤獨久了,冷漠也就成了習慣。


    如果不是遇到這樣一位“父親”的話……


    汎秀頹然發笑,跌倒在席子上,突然想起來,盂蘭盆節的日子,算起來也就在眼前了……


    正在思慮之時,卻聽聞外麵傳來一陣馬蹄聲,接著便有人唿喚“甚左”的名字,聽那嗓音,似乎是個渾厚的中年人。


    居然有人來叫門?聲音還仿佛是曾經聽過的。


    在這座城裏,會有人來找我麽?汎秀心下微詫,卻是快步上前,開了門閂。


    門外二人二馬。前麵是青色武士服的青年,後麵跟著一個額寬麵闊的中年。


    “這位是……柴田大人?!勝春殿也請進了!”汎秀一驚,連忙躬身施禮,將兩人讓了進來。


    上次剛到古渡城,就被柴田勝家請過去作了客人,今日更進一步,對方屈尊走上門來。難道區區一個平手汎秀,居然這麽有價值麽?現在織田兄弟之爭方興未艾,雙方嚴格意義上算是各為其主,並不屬於同一陣營,如此頻繁往來的話……


    迎客進門,奉上茶水。還未及說寒暄,卻是客人先開了口。


    “聽說了甚左前幾個月的事情,就想過來看看,隻是一直抽不開身——一路上真是渴死了!”勝家接過茶杯,也不道謝,便一飲而盡,“今日恰好要拜見主公,就順便過來看看了。”


    “有勞柴田大人掛懷……”汎秀道了聲謝,正尋思著要說些場麵話,卻被柴田大人揮手打斷。


    “來的時候也去了又左(利家)和內藏助(成政)那裏,聽他們所說,甚左最近似乎是十分消沉啊?”


    “這……”


    “初陣中出現如此的鬧劇,的確是遺憾的事情。然而我等男兒,需愈挫愈勇,又豈能如此喪誌?”


    “多謝……”


    勝家頓了頓,又喝了一口茶水,接著連續講了幾個武士初陣不利,日後卻大方異彩的例子。


    柴田勝家一向不是善於言辭的人,如此講解一番,額上已有了一圈汗珠。


    汎秀無言以對,唯有不斷地道謝,心下卻真有了一絲感激。


    語氣雖然頗為嚴厲,但卻的確是長輩對晚輩的態度。


    這是拉攏的手段嗎?然而現在的平手汎秀,價值大概還不如那匹可以賣出百貫之資的秀江馬吧。


    大約一刻鍾之後,柴田勝春目示其叔,二人才退了出去。


    臨出門,勝家突然又轉過身,盯著汎秀。


    “監物殿以身相諫的時候,甚左的作為,不僅是又左,連勝三郎和五郎左都稱讚有加……優秀的武士,無論武藝還是軍學都隻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身為武人的氣量和心性。”


    言畢,柴田轉身出門,汎秀卻微有些失神。


    “心性麽……”他不由得苦笑,返身關上了門。


    弘治元年的盂蘭盆節,不知不覺就到了。曆時三四年的政秀寺,也終於正式完工。


    作為武士門第之後,需要拜祭的前輩當然不會少,禮儀順序自然早有人訂好。後輩們拜祭起來,往往聲淚俱下,仿佛誰不夠悲痛,就是不孝子孫,沒資格繼承家業——也不知前者和後者比起來,誰更重要。


    然而輪到平手家拜祭的時候,那群叔伯們卻是盡量從簡,不敢在這新建成的寺廟裏多呆一會兒。


    因為寺廟的大廳裏端坐著兩個沉默不語的人。


    一個是政秀的幼子,生性外柔內剛,發起瘋來六親不認的汎秀。


    另一個更加可怕,就是政秀的學生,喜怒無常蔑視法度的信長。


    其他的同族,或是不敢坐在信長身側,或是因為記恨而迴避,於是信長來此的時候,寺中隻有汎秀一個人。


    所以,也隻有他一個人看到,信長在政秀墓前一絲不苟的恭謹樣子。


    精致的木像,高大的院牆,整齊的梁柱。


    每目及此,汎秀心頭反而愈發撕裂開來:


    你這廝若是早些放出這種姿態——即使是做做樣子,先父也就不會死諫了。


    先是信長上前,燒了三炷香,拜了幾拜。等到他退下來,汎秀再上前,重複剛才的步驟。


    至始至終,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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