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院子裏鋪天蓋地的白。


    我躡手躡腳從廚房拿起一隻碗,裝了一碗雪,然後邁著小短腿溜進鄭知南房間。


    他還沒醒,很好。


    我掀起他的被子,準備把雪倒他身上,再用被子緊緊捂上。


    下一秒,他黑漆漆一雙眼睜開。


    一把鉗住我的胳膊:


    “沈藏拙,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嗎?”


    我嗷嗷地喊:


    “疼、鬆手、疼。”


    其實沒多疼,我就是忍不住嚎兩嗓子,被當眾拆穿詭計的我,非但沒有一絲羞恥心,反而把碗重重一擱,兩隻胳膊緊緊箍住鄭知南的脖子。


    剛從被窩裏出來的少年,穿得單薄,潑墨般的發披在肩上,當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卻被我勒得險些翻白眼。


    “鄭知南,該置辦年貨了”。


    這是我來鄭家過的第一個新年。


    前幾日,我興致勃勃地跟鄭伯母提議:


    “伯母,馬上要過年了,我帶上鬥笠,我們去置辦些年貨吧,讓鄭知南寫些春聯,我們掛上去。”


    “還有還有,要包餃子。”


    還有一句話,我沒好意思說出口:


    “壓歲錢,我還是小孩子,照例還是要收壓歲錢的。”


    鄭伯母搖搖頭:


    “南兒不愛這一套虛的,從前在鄭家過年時,他老是找個角落,單獨待著,勸也勸不聽。”


    “小丫頭,你要是能說服他,從今年開始,像普通人一樣好好過個年,伯母就給你壓歲錢。”


    我歡欣鼓舞的答應下來。


    內心卻酸溜溜的。


    鄭知南是私生子,跟隨鄭伯母住在外公家,以往過年時,鄭家熱熱鬧鬧,幾個舅舅都成婚生子,一屋子表弟表妹。


    那群表弟表妹嘰嘰喳喳鬧著放煙火,分糕點。


    鄭知南默默佇立在一旁發呆。


    他們親親熱熱追著長輩要壓歲錢時。


    鄭知南像一道灰不溜丟的影子,更不願在人前湊趣。


    鄭伯母知道他性子固執,心思敏感。


    隻能選擇尊重兒子的想法。


    後來,鄭家出事的兩年,伯母和鄭知南更沒心思過年了。


    這不,明明過幾天就是年三十了,鄭知南和沒事人一樣,把自己關在書房練字去了。


    我環顧了一圈小廚房。


    雞、鴨、魚、肉、蔬菜,糕點。


    好家夥,真是一樣也沒有,空空蕩蕩。


    我蹭蹭蹭,一腳踹開書房大門,冷風一下子給灌進去,鄭知南不滿地盯了我一眼。


    我言簡意賅:


    “鄭知南,過年了,我們去置辦年貨吧。”


    鄭知南高貴冷豔擺擺手,雖然一個字也沒說,但我聽懂了弦外之音,這是讓我滾。


    ……。


    那年,我雙手叉腰。


    鄭知南還不知道自己遇到的對手是誰。


    於是乎,從那天起,我能隨時隨地,從各種角落蹦出來。


    鄭知南在書案上寫字。


    我從書桌下滾出來:


    “我要過年。”


    鄭知南在小廚房煮茶。


    我趴在柴火堆上:


    “我、要、過、年。”


    甚至,鄭知南換衣服時,我都能從他衣櫃裏冒出一個黑漆漆的小腦袋瓜子:


    “年,我要過年。”


    鄭知南的臉色越來越黑。


    直到鄭知南準備解手時,我施施然飄進來:


    “我~要~過~年~”


    鄭知南嚇得一激靈,不知該趕緊捂住我的眼睛,還是趕緊綁好褲腰帶。


    鄭知南終於忍無可忍。


    “砰”地一聲,把自己鎖進房間裏,確認我撬不開他大門。


    他以為我這就放棄了?


    怎麽可能。


    俗話說得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趁著鄭伯母也出去了,我從櫃子裏找出點麵粉,準備先從包餃子開始。


    我在沈家的時候,曾經見過下人準備年夜飯,我覺得,我看過,自己也能吧。


    於是乎,小廚房裏,時不時發出一陣陣奇怪的聲音。


    霹靂乓啷地,是鍋碗瓢盆被我不小心砸碎的聲音。


    砰砰砰,是我用菜刀剁白菜的聲音。


    咯咯咯,是我準備做雞肉餡餃子,狂追老母雞的聲音。


    我忙忙叨叨一下午,臉上髒兮兮,頭發亂糟糟。


    把廚房搞得兵荒馬亂,鄭知南依然不動如山。


    直到傍晚,當我好不容易捉住了那隻老母雞,準備拿刀子割了它喉嚨,怎麽辦,下不去手?


    結果嘞。


    一直把自己關房裏的鄭知南,聽見廚房動靜終於消停了,以為我放棄了,這才出門,一出門,就瞧見這樣一幅場景。


    我,掐著老母雞的脖子。


    抄著刀。


    臉上、身上全是白麵粉。


    鼻子,頭發,掛著兩片雞毛


    我和鄭知南對視了一眼,終於從那張萬年不變的冷臉上,瞧見一絲崩潰。


    我一字一句:


    “我要過年。”


    ……。


    等鄭知南耐著性子,巡視了一下險些犧牲的廚房,險些犧牲的老母雞,已經犧牲的麵粉後。


    搖搖頭,長歎了一口氣。


    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


    “過。”


    我歡喜鼓舞鬆開老母雞的脖子,老母雞“咯咯咯”,撒丫子趕緊跑了。


    鄭知南沒顧得上小廚房,先給我打了一盆水,把我髒兮兮的臉給擦幹淨,我嫌水太涼了,正要躲開,被他一把薅住後頸:


    “別動。”


    等他終於把我和小廚房,一塊收拾幹淨後。


    第二天一早,他終於帶我出門置辦年貨。


    我邁著小短腿,腰杆子挺地筆直,在鄭伯母驚訝的表情下,歡欣鼓舞邁出大門。


    一到冬天,江南就格外冷,我緊緊抓住鄭知南的手,集市比較亂,人又多,生怕一不小心走丟了,鄭知南的手掌真大呀,手長腿長,連十根指頭都那麽長,看著自己的小手,被他包裹時,我安慰自己,我才8歲,長大就好了。


    鄭知南在我強烈要求下。


    買了肉、魚,以及一些蔬菜,還有昨日被我糟蹋的麵粉,也得重新添置。


    鄭知南鄭重其事和我討論:


    “那老母雞留著給你下蛋用,不能吃,還有,豬肉白菜餡餃子才是正常吃法。”


    我晃了晃他的胳膊:


    “鄭知南,我們再買點甜糕、糖餅,還有蜜餞吧,哪有過年不吃點甜的。”


    他哼了一聲:


    “想都別想。”


    迎麵,似乎碰上了鄭知南的熟人。


    是一位慈祥的奶奶,由於我帶著鬥笠,這位奶奶跟鄭知南打了個招唿後,又熱情地贈上一小塊豬肉。


    鄭知南沒有拒絕,看得出來和這奶奶關係不錯。


    這位奶奶忽然就瞅到了我:


    “南兒,這是你鄰居家小孩嗎?”


    鄭知南輕聲笑了笑:


    “我家年獸。”


    我狠狠捏了鄭知南的手,腹誹:


    你說誰是年獸,你才是年獸,你全家都是年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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