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鵬飛此時心情複雜,對麵前這女子總有著一種強烈的陌生的不適感。


    而這種由陌生帶來的不適感,卻令他不由迴想起當初謝觀成推薦張懷月時勸誡他的那番話來。


    ‘小張大夫雖看著文靜,但實則膽大心細,內藏錦繡,總能有超出常規的驚人之舉,是個難得的人才。若你始終困於少年時的心結,對她的出身懷有芥蒂,不能正視她的能力,你日後要如何正確地理解和團結各階級的百姓,主持好江城的敵後工作?’


    那時的他自然是絕不可能承認自己的反對是源於偏見的,他捫心自問,自己保留意見完全隻是因為張懷月沒有經受過任何訓練,沒有任何作戰經驗,是出於公心,出於謹慎。


    可是,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張懷月所提出的這個他根本沒抱什麽希望的方案,卻給了他如此大的一個震撼。


    他在約見的地點,非但完全沒能認出站在自己眼前的陌生女人竟然就是張懷月,甚至就連對方直接與他表明身份,與他交談,他也難以置信。麵前的女子所改變的不僅僅是外形,甚至就連聲音氣質都產生了極大的變化,幾乎是徹頭徹尾地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讓他這個老地下工作者一時也難以分辨。


    並且,即便是到了眼下這種群雄環伺,波譎雲詭的局麵下,她也依舊進退自如,絲毫看不出一星半點的怯場。


    事實證明,張懷月能做的比他想象的更好。


    而他也不得不開始反思,自己是否真的因為囿於成見,一直看輕了對方。


    張懷月攙扶著李立銘不快不慢地登上大理石台階時,努力催眠自己忽視一路或隱晦或直白的打量視線。


    為掩蓋身高而穿上的高跟鞋藏在長長的裙擺下,使她每踏一步都分外小心翼翼,竟也顯得步態輕盈,不疾不徐。而過度的緊張令她唇角緊抿,反倒是顯出了一派驕矜之態。


    裝扮成風情楚楚的交際花瞞天過海的橋段,前世在影視劇裏看過不少,但實際在這個年代,人們的觀念還是相對保守,黨內風氣也一向清正,徐鵬飛他們大約是想不到她還能有這樣一手的。


    她不是沒想過按照徐鵬飛他們原本的安排偽裝成一個酒店侍者,隻是她沒有偽裝潛伏的經驗,在這種眼睛紮堆的場合難免心虛氣短,落單行動時萬一出錯,自己暴露不說,還會牽連徐鵬飛他們所有人。


    於是張懷月經過反複思量,最終決定反其道而行。


    有的時候,高調張揚亦是另一種掩人耳目的方式。


    感謝前世無數美妝博主的花樣內卷,以及身為外科醫生的人體解剖學知識以及靈巧穩定的雙手,張懷月對利用化妝技術調整五官形狀及麵部輪廓的這一套手段上手極快,隻對著鏡子練習了幾次,便能熟練掌握。


    於是,她先是請徐鵬飛幫忙在五彩巷附近預定了一個酒店房間,又陸陸續續購置了化妝用具,以及衣飾鞋帽,然後在頭一日的深夜掩人耳目地步行至酒店辦理入住。


    等到次日清晨,她再次從酒店退房出來之時,便已徹頭徹尾地變成了另一個人。


    攬鏡自照確認的每一個細節,以及徐鵬飛的反應,讓張懷月確定自己的扮相很是成功,沒有人會想到一個珠圍翠繞風情萬種的交際女郎,往日裏其實是個慣於隱藏在白大褂和棉布口罩後麵的外科醫生,張懷月的心也就放下了一半。


    扮成這樣雖說高調,但好處卻是顯而易見,如此以來,她便可以全程跟在徐鵬飛他們身側,接觸拍賣的名錄和樣品也不會引人懷疑,若萬一發生什麽突發狀況,對方還能幫自己掩飾一二,不至於立即暴露。


    要說因此就完全不緊張當然是不可能的,隻是她也很清楚,越是緊張便越是不能露怯,這樣的場麵上唯有盡力維持高調的姿態,才會讓人摸不清自己的底細,投鼠忌器。


    倒是領頭的李立銘見著身旁兩個年輕人都是一副穩如泰山的情態,倒不免生起一絲激賞來。


    徐鵬飛他十分熟悉,素來辦事妥當利落,以他的眼光來看,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必定是個人物。倒沒成想,徐鵬飛領來的這麽一個看著嬌怯怯的小姑娘也是位不讓須眉的巾幗,在這樣一場集齊了一群江湖草莽的筵席中,竟也能毫不露怯。


    ————————


    各懷心思的三人上了二樓,正待去往雅間,走廊盡頭卻有一老一少立在當前,年邁者威儀赫赫,年少者挺拔秀頎,正是先一步進門的楊益山與他身邊的神秘年輕人。


    李立銘眼中劃過一絲凝重,麵上卻含笑拱手,“楊大龍頭,別來無恙。”


    “嗬嗬,李老弟也來了,你我可有些時日不見了。”楊益山嘴角上揚,含笑著寒暄,似乎突然就平易近人了起來,“今日是什麽風把你也給吹來了。”


    “楊大龍頭今日不也興致頗高,”李立銘亦是麵帶笑意,語氣不見波瀾,“沒想到侯老板的麵子這麽大,一場壽宴竟連楊老都撥冗前來。”


    “嗬嗬,彼此彼此。”


    兩隻老狐狸初次試探交手,勝負不分。


    一直默默站在原地的侯明昶此時方才如夢初醒,開口打著圓場,“兩位大龍頭都是大忙人,哪一位都是我平素請也請不來的貴客,一會我就去起瓶好酒,敬一敬兩位龍頭,楊老和李老弟可一定要賞我這個薄麵才是呐。”


    “那侯老板可不要吝嗇,一定得是過硬的酒水才可進門呐,哈哈。”李立銘給麵子的大聲朗笑。


    楊益山也是含笑點頭。


    “一定一定!”侯明昶陪著笑臉,“兩位貴客有令,自當遵從。”


    幾人你來我往地一番交鋒,倒把幾個年輕人晾在了一邊。


    張懷月在幾人交談時表現得低眉斂目,安分守己,充分展現一個花瓶應有的低姿態,隻是等幾人寒暄得差不多了,還是忍不住抬起眼眸偷偷打量了一眼對麵兩人。


    然而就這一眼,還沒等她看得清楚,對麵的年輕人就似有察覺,兩道犀利的目光立刻掃了過來,與張懷月藏在黑紗下的視線對了個正著。


    張懷月不防此人竟如此敏銳,不由嚇了一跳,正想躲開視線,忽地記起此時的境地,連忙強行做出漫不經心的模樣,又隨意打量幾眼,這才將流轉的目光轉移開去。


    隻是她平日低調慣了,少有如此招搖的時刻,也不知這一番表演能不能糊弄過去。


    就在她緊張不已,仿佛皮膚上都能感覺到那若有實質的打量目光時,那視線終於是移了開去,那人也重新恢複了不動如山的沉默。


    而此時李立銘幾人的寒暄也終於是告一段落,兩方人馬分道揚鑣,各自在侯明昶安排下被領迴了各自的包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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