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懷月在之後的日子隔三差五就會跑一趟蓬船塢,給那裏的流民做做身體檢查,宣傳些衛生注意事項。


    這裏的人看不起病也買不起藥,但若有醫者能時時提醒著少食生水,注意衛生,多少也能提前預防許多種疾病的產生。


    “好了。”


    張懷月把針管從黑瘦的小胳膊上拔下來,看著小姑娘大眼睛裏蓄著的一點淚水終是被強忍了迴去,不由笑著摸了摸小姑娘的辮子以作鼓勵。她從白大褂的口袋裏掏出最後一塊水果糖,塞進小姑娘的手心,看著她又破涕為笑,這才拍拍小姑娘的腦袋打發她離開。


    張懷月今天過來,是因為蓬船塢剛剛籌集到一批珍貴的疫苗,於是工作人員就趕緊通知張懷月過來給一些身體條件允許的孩子們安排上了。


    送走今天的最後一個注射疫苗的孩子,張懷月開始收拾好器具,準備迴城。


    “張大夫早!”


    “早。”張懷月笑眯眯地看著跑過來打招唿的男孩,“今天又來幫忙嗎?”


    三個孩子簇擁著上前,其中個子最高的那個有些局促地看她,似乎是想問有沒有什麽需要幫忙的。


    張懷月每次來蓬船塢施診,這幾個孩子總是會幫著忙前忙後,她自然看出孩子們想要借機搭關係的目的,但卻十分喜歡他們在惡劣環境裏也能積極求上進的韌勁,所以從不揭破。


    吳小四是三個孩子中的老大,一開始交流,總是這孩子出麵,另兩個孩子則從不上前。張懷月開始還以為他們隻是怕生,後來了解多了,才發現了他們的窘迫。冬季剛過,三人為討一口飯吃,便去當鋪將僅剩的棉衣給當了,如今三人加起來也隻得一身衣服,隻能輪流穿著出門。


    前些時候,蓬船塢的工作人員借了兩件舊衣裳給他們,但因著尺寸適合的都是些帶著花邊碎花的女裝上衣,這個年紀的半大小子已是懂得了羞恥,所以才總是不好意思上前。


    於是某日,張懷月便專程跑了一趟成衣鋪,買了兩身幹淨合身的衣裳請工作人員帶給他們。


    吳小四莫名對這個漂亮友善的女醫生有些發怵,不太敢與她說話,每每見著要搭話的情況,總要使勁推搡弟弟的背心,催促他上前。


    毛豆也知道哥哥的這點毛病,熟練地上前,搶著給張懷月收拾東西,又是清理醫用垃圾又是提醫藥箱,很是殷勤。


    張懷月也總是笑眯眯地從不阻攔,隻是作為報答,每次看診的空隙,她也總會抽出點時間教他們識幾個常用字,再學一些簡單的算術。


    ————————


    徐鵬飛腳步匆忙地穿行在路形複雜的街巷裏,神色略顯焦急。剛剛手底下的小伢過來報信,說林寶慶有急事要尋自己。


    想到寶慶如今手上負責的事情,徐鵬飛心底不由生出幾分焦灼。


    “這可怎麽辦?”林寶慶眼裏透著難掩的慌亂,一看到大步跨入門檻的徐鵬飛,立刻迎上來語無倫次地向他求救,“老錢的傷勢不知怎的突然就惡化了,昏迷不醒還不停地抽搐,明明都已經養了這麽久了,傷勢都已經好轉了……杜大夫如今又不在城裏,究竟該怎麽辦才好……”


    “別慌!”徐鵬飛沉穩有力的聲線響起,安撫住六神無主的林寶慶。


    他幾步來到床前,看著人事不知的男人,輕輕晃動兩下他的肩膀喊了兩聲,“老錢,老錢!”


    見對方沒有絲毫反應,徐鵬飛神情也有些凝重,“看來得盡快送他就醫。”


    林寶慶聞言更加無措,“可,可老錢是上了偽滿政府和果黨政府兩方通緝令的要犯,他如今身上還有木倉傷,若是被人瞧出來,不說保不保得住性命,恐怕整個組織都得受到牽累。”


    徐鵬飛眉頭緊皺沉吟了許久,終於緩緩吐出口氣,“有一個人……或許可以幫得上忙。”


    ————————


    張懷月沿著走廊一間一間地查房過去,皮鞋與水磨石地板敲擊出了有節奏的輕響。


    一個麵色蠟黃,用布巾纏著腦袋的豐腴婦人原本正躺在病床上呻-吟,聽見聲音立即眼前一亮,趕緊半支起身體翹首張望。


    “哎呀,張大夫,您來了,快快,您快來看看,我這幾日嘴裏實在苦得厲害,還老犯惡心,吃什麽都想吐,要不要緊哪?”


    迎麵便是連珠炮似的一長串問題,張懷月先是習慣性地安撫笑笑,然後低頭把病曆和用藥記錄翻了翻,“沒事,你現在用的藥有些刺激腸胃,不嚴重的話我就不額外給你開藥了,藥用多了也不好,這兩日吃清淡些,等藥停了就好了。”


    那婦人還是不放心,又拉著張懷月絮絮叨叨了一陣,這才依依不舍地放開她。


    病房裏其他病人見張懷月頗有耐心,明明不是她主治的病人,也紛紛七嘴八舌詢問各種問題,張懷月也都耐著性子一一迴答安撫。


    等把手上所有的病人都挨個巡視過一遍,張懷月這才與護士一道走出了病房,把需要注意的事項和護士交代了一遍,確認沒有問題,張懷月長舒口氣。


    護士笑嘻嘻地道:“最後一間了,張大夫可以下班了吧?”


    張懷月抿唇一笑,她今天病人不多,可以早些下班,確實有些歸心似箭。這幾天又是忙救助站的事,又是忙醫院的事,一直連軸轉實在有些疲累。


    到了下午六點,張懷月準時收拾了東西,走出醫院大門招唿了約好的陳師傅準備迴家。


    如今張懷月工作越加繁忙,一個年輕女子獨自來去也不太安全,所以便包下了一輛黃包車,每天在約定的時間過來接她。


    這位拉車的陳師傅大名陳大富,就在康直裏門口的應元記車行做活。是那次在長生巷遇險後,房東王老太太給牽線介紹的本地人,按老太太的話說,“老城區那片亂得很,有個可靠些的師傅固定接你上下班,肯定安心不少。”


    張懷月十分感激,再次慶幸當初選擇租住康直裏王家的房子,實在是個明智的選擇。


    “張大夫,你瞧那前頭是不是你熟人,好像是在衝你打招唿。”


    陳師傅正要起步,忽然瞧著街對麵一人放慢了腳步。


    張懷月抬頭,就見對街的一棵綠樹濃蔭的老香樟樹下正蹲著幾個賭錢咵天的閑漢,從中站起一個頗為眼熟的身影,確實遠遠衝自己招了招手。


    看那身形,似乎是徐鵬飛。


    張懷月一怔,連忙道:“停車。”


    黃包車緩緩停下,張懷月下了車,十分抱歉地對陳師傅道:“不好意思,我遇見個熟人,今日就不坐車了,迴頭車費您還是記上,月底一並結算。”


    陳大富飽經風霜的麵龐露出惶恐之色,趕緊搖手,“不用不用,那哪行,都沒送到。”


    張懷月此時也不好與他爭辯,隻好道:“那您先去忙生意吧,明日還是老地方,車錢的事我們改日再談。”


    說罷,就穿過馬路,朝著徐鵬飛的方向趕去。


    隻是還沒走到跟前,卻見徐鵬飛一抬手,指了指街尾的轉角。


    張懷月一愣,驀地止住了腳步。


    然後便看見徐鵬飛站起身拍了拍衣裳,又和周圍人打了聲招唿,不疾不徐的邁步朝著街道轉角走去。


    張懷月看著那個消失在街尾的背影微微皺眉,但很快也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


    之前的幾次接觸,她便覺得徐鵬飛此人多少有些神秘,但像今日這樣專程等在自己下班途中遠遠攔下她的舉動,也著實奇怪了些。


    於是,對於究竟是什麽事需要他這樣避人耳目,不禁讓張懷月生出了幾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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