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張懷月留在梁太太的包廂裏小憩,然而一直到梁太太在軟臥上酣然入夢,張懷月仍然因為沉沉的心事在長椅上輾轉反側。


    她望著車窗外的景色,腦中各種念頭紛至遝來,讓她難下抉擇。


    世道艱難,前往西南地區的路途注定不會平坦。梁太太的話很有道理,她一個人前去山城根本就不現實,再如何擔心即將到來的戰亂,也不如近在眼前的危機來得緊要。


    或許,她的確應該聽從對方的建議,暫且在江城落腳。大漢口經貿發達,四通八達,等到局勢弭亂,去山城走水路也十分便利。更何況,她還能借機在漢口找家醫院入職,一來能有個穩定收入,二來有了醫生的身份,將來戰局一起,作為醫務人員也能多受些庇護。


    反複掂量到此,後頭的路究竟該怎麽走已慢慢有了些頭緒,一夜未眠的困乏終於姍姍來遲,張懷月坐在搖晃的車廂裏不知不覺就陷入了沉眠。


    而此時此刻的張懷月卻並不知曉,她偶然所做下的這個決定,以及即將前往的這座城市,卻會由此改變她一生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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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上午九點,人頭攢動的漢口大智門火車站。


    隨著站台上一聲尖利的哨響,一輛黑鐵火車轟鳴著自遠方而來,緩緩地停靠至了月台。車門轟然打開,蜂擁的人群如同潮水一般,從車廂裏流瀉出來又四散淌開。


    張懷月也被人潮的裹挾著跌跌撞撞地擠下了車,直至擠出火車站。


    站在火車站外人聲鼎沸的街頭,她眺望著眼前這座喧囂熱鬧的繁華都市,以及操著本地方言來來往往行色匆匆的行人,心中升起一種悵然若失。


    她其實前世原就是江城人,了解此地的地理環境,熟悉城市的風俗掌故,也因此才會很快便下定決心來此落腳。隻是,多年以後重迴故地,這個原本應該最讓她魂牽夢縈的地方,卻也最是讓她生出物是人非之感。


    愣了一會神,張懷月迅速迴到現實,在寒風中攏了攏衣裳,如今之計還是要盡快找個安全的落腳之地才行。


    一路倉皇出逃,她手裏的現錢已經不多了,雖然還貼身藏了些美鈔和首飾,可在這人生地不熟的時候想要變現也是樁大麻煩。接下來直到找到工作的很長一段時間,衣食住行,樣樣都得要仔細掂量才行。


    她與梁太太和小桃在隨縣站分別時,已向梁太太打聽過一些這年頭出門在外需要注意的常識,微一琢磨,很快便拿定了主意。


    張懷月快步走出火車站所在的大智街,來到距離車站有些路程的一條小街巷,這才伸手攔了輛黃包車。


    “師傅,勞煩,去龍王廟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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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城因處兩江交匯之地而得名,自古水運發達,江麵上的商船常年川流不息,城裏數之不盡的大小碼頭沿江林立。早年間,吞吐量全國排名前十的沿江碼頭中,江城就占了足有八個,故而有著“廿裏長街八碼頭,陸多車轎水多舟”的美名。


    而如此便利的水運條件,自然也吸引了各行各業的商賈八方雲集。隨著清末漢口開埠,世界各地的商人紛至遝來,興辦工廠,開設商行,使得碼頭附近的街市商鋪比鄰,會館林立,商業貿易之繁榮興盛名揚海內外。


    而這些江城碼頭也因它多元薈萃,五方雜處的地域特點,形成了江城獨有的碼頭文化,自然而然地承擔起了政治商業民生等多種職責。即便是政府衙門,都得在此駐紮設點以饗民生。


    因而,所有的江城外來客們,若是想在這地界上討生活,無不都要首先來這碼頭上拜一拜。


    而張懷月此刻前往的這龍王廟,便是江城最著名的老八大碼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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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龍王廟,張懷月下車付過車錢,便選了一個人流稠密的街市往裏走去。


    此時正是碼頭一天裏最熱鬧的時段,大街小巷的人群接踵摩肩,除了來來往往的客商旅人,碼頭上打莒箕繚包的,挑貨賣貨的,行腳扛包的,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待轉過臉上了正街,便更熱鬧了。


    街道兩旁商鋪林立,掛旗紮彩,無論是匾額高懸的老字號商鋪,亦或是沿街叫賣的小商小販,無不牟足了勁頭招攬生意,南腔北調的吆喝之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


    受此感染,張懷月也難得地放鬆了緊繃的心弦,隨著人群走走停停,饒有興致地欣賞這幕鮮活生動的民國街景。


    逛了一陣,她才終於記起了正事,在街頭巷尾逡巡一圈,終於選定一間不大不小的糧鋪,糧鋪外頭掛了一張幌子,上麵寫著幾行大字,‘經紀,行棧,貨棧’。


    張懷月在鋪子外頭認真打量了一番這家不起眼的糧鋪門臉,見其軒敞明亮,裏外幹淨,鋪子裏此時也並無多少客人,便深吸口氣定了定神,撩開幌子走了進去。


    鋪子內部陳設十分簡單,一進門左手邊擺了一個黑亮的老榆木櫃台,正對麵是幾張條凳,青石磚地板灑掃得十分潔淨,除了牆角堆放的一摞簸箕和一台磅秤以外就別無他物。櫃台後頭有一道門,用青布簾子擋著,按格局看應該是個倉庫。


    張懷月走進來的時候,鋪子裏隻有一個夥計,正在櫃台後頭拿了條抹布上上下下地賣力擦拭。聽到門口傳來腳步聲,那夥計頭也不抬,高喊道:“貴客臨門,掃徑迎客!”


    待一抬頭看清張懷月,夥計十分明顯地愣了一愣,大約是張懷月的模樣與這鋪子實在有些格格不入,那夥計反應了一會才連忙繞過櫃台,小跑著上來招唿客人,“這位小姐,您啊要點麽斯?”


    張懷月裝作沒看見他的遲疑,保持鎮定地道:“我想找個經紀,幫忙換套好一點的房子,要法租界裏的,價錢不是問題。”


    所謂經紀,就是古時候人們常說的牙郎、牙人,也就是專職的買賣中介人。隻是漢口開埠以後,這種舊時候的牙行買賣便逐漸沒落了,取而代之的是各行各業興起的買辦行當,隻偶爾還能在民間尋得一些老派的糧鋪,旅棧在兼職做些私牙的買賣。


    聽了張懷月的要求,夥計立就明白這位十分洋派的小姐會出現在他們這種小鋪子裏的原因了。


    法租界在漢口五個租界中麵積最小,但因地處寸土寸金的漢口鬧市區,地段昂貴,交通發達,是整個大漢口娛樂和商業的中心。


    這裏的房子不但租價高昂,非是一般人能掏得起價錢,且在大漢口這種地方更加是有價無市,往往合適的房源空缺剛一透出點風聲,就已經被人捷足先登。因而若是沒有一點過硬的本地關係,想找這樣的好房子相當不容易,所以偶爾便也會有些衣著光鮮的外地客商或官紳先生們出現到他們這裏委托幫忙。


    隻是接待這樣一位獨自上門的年輕小姐,小夥計卻也還是頭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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