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鍾後,馬車停在林家紙坊門外。下了馬車,什邡理也不理青竹二人,直接去找方正。


    尋到方正時,他正在訓斥兩個年輕的抄紙工人。抄紙工藝在整個製紙流程中屬於很重要的一環,手重了,抄出的紙會偏厚,且容易薄厚不均勻,一般好的抄紙工人都有十年以上的抄紙經驗,他們抄出的紙薄厚均勻,沒有疙疙結結,且平鋪在抄紗簾上晶瑩剔透,沒有絲毫雜質。


    兩個年輕人都是最近兩個月提拔上來的,以前雖然在老師傅身邊學習,但師傅不在,獨立操作的時候難免出現紕漏,抄出的紙薄厚不均勻,且有細微雜質。


    “這樣的紙拿到市麵上去賣,無外乎別人說林家紙坊的紙粗陋,店大欺客,簡直就是自損招牌。”方正氣得吹胡子瞪眼,圓滾滾的肚子隨著說話時吐氣的動作一鼓一縮的。


    兩個年輕工人大氣不敢出,隻耷拉著腦袋,恨不得把頭塞褲腰帶裏。


    什邡張嘴喊了方正一聲,兩個年輕工人見有人過來,明顯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方正陰沉著臉迴頭,見是什邡,來不及收斂表情,硬是擠出一個扭曲的笑:“聞娘子,你怎麽過來了?”


    什邡笑著說:“有些事想跟方掌櫃請教一二。”


    方正擺手讓兩個年輕工人離開,蹙眉問什邡:“聞娘子是想問清輝堂的事吧!”


    什邡點了點頭:“不止如此,今晨我坐馬車過來時,墨林堂外聚集了不少百姓,也有一些流言傳了出來。”


    一提到這個,方正更是氣得臉頰橫肉亂顫,一點沒顧及周遭眾人,大聲說:“聞娘子,我做墨林堂的掌櫃也十餘年了,從來沒見過主家將老師傅趕走的事。這不是胡鬧呢麽?咱益州麻紙何以在天下立足?憑的不就是一把子手藝麽?你瞧瞧現在這幫子人……”方正抬手指著偌大的院子,恨鐵不成鋼的說,“你瞧瞧,哪有幾個能擔大任?還有這些,你瞧瞧。”


    方正幾步走到一旁的抄紗池邊,從架子上拿起一隻床架式抄紙簾,指著上麵抄好的紙問什邡:“聞娘子你也是略懂麻紙的,你且看看這紙如何?”


    什邡用手輕撫紙麵,果然發現這張紙的手感要比她在瀘定縣看過的楮樹紙粗糙一些,與此同時,將紙向兩旁拉扯,韌性也相對差一些。


    她放下紙,問方正:“方掌櫃,就沒別的辦法了麽?”


    方正歎了口氣,說:“問題不是工序上的,完全是手藝的不熟練和敷衍態度造成的。清輝堂的事我也略知一二,如今紙坊大部分老手藝師傅都被大公子遣散了,別說楮樹紙了,便是普通黃麻都做不好了。”


    什邡一直覺得方正是個性格溫和,八麵玲瓏的人,這還是她第一次見方正發這麽大脾氣。


    林老夫人將他從瀘定縣調到益州,為的便是能借助他的經驗做好楮樹紙,一旦楮樹紙大量問世,盤活的不僅是曹記,整個林家亦可借由楮樹紙將生意擴大到長江以南,甚至是千裏之外的長安。


    這本是雙贏的局麵,結果林同州這根攪屎棍突然冒了出來,不僅將林家紙坊的聲譽架在火上烤,連同瑰寶般的老師傅也全部遣散,這怎能不叫接手這個爛攤子的方正生氣?


    什邡輕歎一聲,目光四下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不遠處正在抄紗的一個年輕人身上。


    “我記得那天在烘幹室裏見過幾張挺特別的紙,聽方掌櫃的意思,那幾張紙的製紙即便與楮樹紙比,也不遑多讓,何不讓製作那幾張紙的人來試試?”什邡佯裝天真地說,“危急時刻,能者多勞,也算是時勢造英雄。”


    一提及此事,什邡發現方正原本隻能算陰沉的臉色,此事已經可以用宛若滴墨來形容了。


    什邡愣了下,忙問:“可是出了什麽問題?”


    方正長長歎了一口氣,扭頭指著抄紙的年輕人說:“你說的那人便是他吧!”


    什邡點了點頭:“好像是吧!怎麽?他不肯?”


    方正搖頭說:“倒也不是,隻是這孩子雖然有些天賦,但到底手藝不精,那幾張紙也隻能算是偶然製出。那天之後,我曾讓他和另外幾個年輕人試了幾次,卻一直沒有製出滿意的紙。”


    什邡心裏想的卻是,那幾張紙的跟帝堯麻箋如此相似,很有可能跟她爹爹有關。思及此,她目光灼灼地看著遠處認真抄紙的少年,對方正說:“他叫什麽?”


    方正說:“魏書畫。”


    “魏書畫?”什邡笑了下,“名字倒是有意思。其他幾個呢?”


    方正說:“那幾個有的在舂泥,有的在烘幹房。之前我倒是問過他們,那幾張紙的製作方法確實與我跟少東家教授的有些不同。其中一兩個環節是魏書畫提出來的,其他三人不過是配合罷了。”


    什邡一聽,心裏便有了些成算,又問:“那這個魏書畫豈不是個奇才?”


    方正說:“天分確實有些,否則也不會被黃老收了閉門弟子。”


    什邡心髒猛地狂跳了幾下,安奈住心裏的急切,問方正:“黃老是何人?魏書畫的本事都是黃老教授的?”


    方正苦笑著說:“是,黃老是紙坊的老師傅,在林家紙坊做了快四十年,聽聞年初發了一場病,手腳不那麽利索了,很多工作都是徒弟魏書畫從旁協助。”


    什邡瞬時明白了,林同州是覺得黃老手腳不利索,林家沒必要花銀子養一個閑人,所以索性將這些年邁的老師傅全部遣散迴家。


    “方掌櫃沒有去請黃老迴來?”什邡試探地問。


    方正怎麽沒去呢?隻不過人還沒進院子就被黃老夫人用掃把打了出來。


    什邡聽他說了那次被打的經曆,忍不住笑出聲來:“換做是我受了這麽大的委屈,也會如此。”


    方正歎了口氣:“我倒不在意被打,隻是覺得此事畢竟是林家做的有些不妥,本想著請少東家與我一同前去,結果清輝堂那邊卻出了事,怕是少東家分身無術。”


    什邡暗道何止是分身無術,根本就是腹背受敵。巨鹿書院學子大鬧清輝堂的事本就鬧得沸沸揚揚,如今蔣紹明還來了益州,以那混蛋的性子,怕是一定會在這件事上動些手腳。


    “方掌櫃,我倒是有個想法,不知可行否?”什邡試探地問。


    方正正愁沒有破解之法,聽什邡如此說,便猜她定是有了辦法,於是期待地問:“聞娘子可是有了什麽法子?”


    什邡說:“倒是沒有別的什麽,唯真誠爾。”


    方正大喜:“聞娘子是要跟我一起去?”


    什邡點了點頭:“方掌櫃覺得如何?”


    若是一般女子說出這話,方正自然不會放在心上,但什邡絕非常人,當初在瀘定縣第一次見到什邡的時候,他便知這位聞娘子非比尋常。如今益州再見,他更是對什邡有一種超脫他人的信任。


    “既如此,不妨我們現在就去?”方正一改方才頹態,躍躍欲試地說。


    什邡笑說:“不過還要勞煩方掌櫃一事。”


    方正忙說:“聞娘子請說。”


    什邡側頭看了一眼不遠處正巴巴地朝著這邊看過來的青竹和桃紅,對方正說:“勞煩方掌櫃給她們二人安排一些活計。”


    方正一看那兩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險些氣樂了,問她:“聞娘子你一人來也就罷了,這兩位嬌滴滴的姑娘,能做什麽?”


    什邡抬手抿了抿發髻,嗤笑著說:“倒也不必把她們當過女娘,既然來了紙坊,自然是男子做什麽,她們便做什麽,不必顧忌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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