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萬年縣獄。


    酉時飯前,什邡依照每天的慣例,在氣窗口下站定,先打一套五禽戲,然後靠坐在氣窗下堆疊的茅草垛上,等待獄卒過來放飯。


    萬年縣獄一共有三十二個獄卒和一個牢頭,三十二人分成十一組,每日輪流放飯。今日應該輪到王林和陳生,但酉時已過,兩人還沒過來,甲字牢房的犯人開始叫嚷抗議,有的甚至抄起破口的碗碟朝廊間打砸。


    叫囂抗議持續了不到一刻鍾,廊間盡頭的玄鐵門緩緩打開,陳生和王林拎著飯桶姍姍來遲。


    王林生得高大健壯,但右腳微微有些跛,走路時左腳吃力,鞋子磨損很快,所以什邡經常見他穿一雙新舊不一的硬底靴。陳生偏瘦,喜歡塗脂抹粉,打太宗時,長安便盛行男子塗脂抹粉,陳生尤甚。


    王林走到甲字牢房門前,垂眸看了眼地上滿是豁口的飯碗,抽出腰間掛著的牛筋鞭朝牢門猛揮,問是誰砸了飯碗。


    牢房裏的人噤若寒蟬,陳生拿出鑰匙打開牢門,王林拎起一隻飯桶走進牢房,聚集在門口的犯人瞬時向後散去。王林陰鷙的目光落在馬三的臉上,問他:“馬三,飯碗是你砸的?”


    馬三沒說話,旁的人也不敢說,甲字牢房裏沒人會惹馬三。


    王林拿木勺敲了幾下飯桶,突然一腳將飯桶踹翻,半生不熟的粳米散了一地:“既然不想當人,那就都別用碗了,趴著吃吧!”


    從甲字號牢房出來,王林朝陳生看了一眼,陳生鎖上牢門,拎著另一隻飯桶走到什邡的牢門前:“什邡,吃飯了。”


    什邡慢悠悠從草垛上站起來,拿起破了個豁口的瓷碗走到門邊。她把瓷碗放在放飯口下,陳生盛了一勺粳米進去,又淋了一勺泔水。


    從睿宗時起,萬年縣獄就連年缺少經費,夥食用度逐年縮減,稻米換成粳米,素菜換成縣衙廚房剩下的泔水。而與之相反的,隨著周武時大興邢獄,萬年縣獄每年關押的犯人逐年增加,獄舍已經嚴重不足,所以才有這種男女混監的情況。


    什邡取走瓷碗,同房的女人連忙將自己的碗放過去。陳生照例一勺粳米一勺泔水。女人小心翼翼將碗捧到一邊,背對著牢門開始吃。乙字牢房跟其它牢房不一樣,隻住了兩個女人,一個是什邡,一個是正背對著門吃飯的女人——張蘭氏。張蘭氏沒入獄前是個繡娘,丈夫是個當鋪夥計。


    一日當鋪丟了東西,掌櫃報了官,查案的衙役在她丈夫平時休憩的小房間裏找到了半隻沒來得及融掉的簪子。丈夫為了不被官府抓去,將張蘭氏賣給了掌櫃,後來張蘭氏趁著掌櫃喝醉逃迴家中,沒想會發現丈夫正與隔壁寡婦偷情。張蘭氏一氣之下抄起門邊立著的鋤頭打死了丈夫和寡婦。


    什邡問她可曾後悔為了個禽獸不如的男人丟掉自己性命,張蘭氏說不後悔,隻是恨自己當年一意孤行嫁給他,或許按照父母的安排嫁給青梅竹馬的樵夫便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那個樵夫什邡見過,是個身材岣嶁,臉色有些蒼白的年輕人。他買通了縣獄的衙役,偷偷來看張蘭氏,可惜張蘭氏從頭到尾沒看他一眼,一直背牢門站著。


    什邡問她為什麽不見樵夫,她說樵夫年前已經娶了妻子,是個憨厚的姑娘。


    此後什邡再沒見過樵夫,張蘭氏也從不提及。


    戌時初,什邡吃完晚飯,用從獄卒那兒討來的水將碗涮了涮,收到木板床下。到了戌時正,來換崗的獄卒帶來了個驚天的消息。


    睿宗皇帝退位,新帝登基,大理寺和刑部都收到了聖旨,不日即將大赦天下。


    這一消息無異於投入油鍋的沸水,頃刻間,縣獄裏的囚徒們便炸了,歡唿聲震耳欲聾,隔著一坊之牆的平安坊亦能聽得真真切切。


    什邡怔怔地坐在木板床上,耳邊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對麵長滿青苔的牆麵上刻著工工整整三十個正字,一共一百五十筆,一百五十天,在此之前,她從沒想過自己還能活著出去。


    “什邡,你開心麽?”


    什邡的耳邊傳來女人低沉的聲音,她迴過神,伸手揉了一把眼眶,竟是濕漉漉一片。她點了點頭,說:“能活著,總比不明不白死了的好。”


    張蘭氏不知她話中含義,隻苦笑著說:“活著自然是好的,隻是……”她略微頓了下,翻過身體背對著什邡,問她如果出去了,要去哪裏?


    什邡看著她裹在寬大囚服裏的孱弱背影,想了想說:“我大概會去益州。”如果老天爺真的給她重活一次的機會,她定然要查清父親和姐夫的死因,看一看到底是哪隻陰溝裏的老鼠在背地裏興風作浪。


    “益州有多遠?比長安縣到萬年縣如何?”張蘭氏的聲音很低,幾乎快要淹沒在其他犯人的議論聲中。什邡隻聽清了前半部分,說,“大概有一千裏,父親曾去益州談過生意,走水路需三個月,陸路可能更快,要兩個月。”她迴憶說。


    張蘭氏說她這輩子沒離開過萬年縣,如果真的能得赦令出去,她想去長安縣看一看。


    什邡說馬上就要九九重陽,屆時的長安縣必然熱鬧無比,薦她一定要去清平坊喝胡人那邊過來的葡萄酒,看一看平康坊的舞姬。


    張蘭氏含糊應了一聲,然後漸漸弱了聲息。


    什邡卻沒有任何睡意,不知為何,近日夢中總會浮現出那日的場景。


    水汽朦朧的迴廊間到處都是垂掛的紅綢,她急急奔走在似乎看不見盡頭的廊下,頭上的步搖一下一下拍打著她的鬢發,像是廊外急促的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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