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也沒說,就拿著那雙聚攏一切旋渦的深邃眼睛看著,叫他心甘情願,忘了尊卑,忘了非議。


    就和京城裏的其他男女一樣,攜手同行,閑談漫步,悠然進了陳記糖水鋪。


    “項大人後來還有去再來過嗎?”


    進去鋪中,雲微升才發現其中早已改庭換貌,與記憶裏的擺置大不相同。


    “不比殿下繁忙,臣倒是常來……”


    這糖水鋪就在鴻臚寺外的街上,每日下值迴府的路上都要經過此地,項柯見證了這家鋪子從父親到兒子的傳承,也見證了其翻新的全程。


    “殿下不用擔心,桌子擺設變了,做糖水的人也換了,但味道還是沒變的……陳老師傅教得好,他的兒子將他的手藝學得也很好。”


    知她莫若他。


    隻看她的神態,就明白她心中所想,解釋便自然而然出來了。


    “那就好,”雲微升果然鬆了一口氣,神色展然,“若是連宮外的這個也變了,我就真不知還有什麽可留——”


    戛然而止。


    也有可能是最後一聲太微弱了,聽不清,好像沒說的樣子。


    項柯卻瞬間意會她後來未盡之語。


    大概和先帝有關。


    曾經,他與帝後二人便在這糖水鋪子中閑談慢語度過了一個昏黃的午後。


    悠然散漫,和諧安寧。


    那時的先帝還很年輕,身體也十分康健,至少是看不出病容的。登基不過兩三年的時間,禮賢下士,愛民如子,勤於政務。


    他不過一個初入朝堂的臣子,因為殿試的一道策問引起了先帝的注意,不時地會私下召見他討論些近來的問題。


    偶然時,也會有皇後娘娘也就是如今的長公主殿下相陪。


    大概是宮裏待久了太過煩悶,皇後娘娘很是願意和先帝“微服私訪”。每次走著走著,不是去勾欄瓦肆玩兒一把夫妻變兄弟的同賞美麗尤物遊戲,就是一不小心“迷了路”冷不丁突降各大小官府。


    很不幸,因為鴻臚寺與生俱來的熱鬧,首當其衝被帝後“臨幸”。


    帝後夠瀟灑夠任性,臣子們卻不敢大意。為了滿足他們低調出宮的意願,上層的官員都不被允許隨駕,可也不能真就放任帝後二人一路無人問津。


    於是乎,還在司賓署做事的項柯就被“點名”派去隨駕。


    點名者,非聖上莫屬。


    雲微升記得,她大概也在其中出了一份力的。楚徑是來檢查官員公務的,但她不是,她主要就是為了出來散心透氣。


    深宮裏的磚瓦還有人,她都看得厭倦了,出了宮自然是不願再麵對著那些如出一轍的討好。


    在底下的人請示楚徑,無論如何該派個人在皇上和皇後娘娘身邊侍候時,雲微升頗為不耐地轉走了頭。


    不過是隨意瞧瞧,一眼就望到了待客廳之外的來往熙攘。


    來東華的別國人每日都有許多,他們的事情也很多,負責接待這些人的署丞因此很是辛苦。


    太陽底下的幾個人都熱得汗流浹背,連官服都被浸濕得透出一片來。


    狼狽又可憐。


    但能吸引雲微升注目的,絕不可能僅是這樣的混亂場麵。


    而是鶴立雞群的那隻“鶴”。


    那是雲微升和項柯的第一次見麵。


    她先看到他的。


    倒不完全因為他清清爽爽,衣衫整潔,與周圍同事們懸殊差異的相貌外觀,還有幾分其他原因。


    那時,項柯正與一西辰人打扮的商客交談,對方人高馬大絡腮胡,看著就很不好惹了。但又不知道什麽原因,急得滿頭大汗,嘴裏嘰裏咕嚕地與對麵說著帶著口音的不標準官話。


    顯然,詞不達意。


    兩方都有些混亂,隨西辰商客一道前來的陪同者們更是焦躁難耐。


    烈陽灼心,火燒眉毛。


    項柯卻好像自個兒獨處一個桃源世界,不受酷暑影響,又似乎十分通曉西辰語言。一會兒功夫便從他們那三兩句裏就夾雜數多個西辰名詞的亂麻話裏,找到了想要的信息,捋清了對方的來意。


    “你家小公子具體何時何地丟的?可有格外顯眼的相貌特征?年歲幾何……”


    條理清晰,一一按該有的流程問來。


    原來是商客隊伍裏丟了個孩子。


    但……按照來者洶洶的架勢,應當不是個普通孩子,如此興師動眾,恐怕非富即貴。


    非富……即貴……


    雲微升心底古怪,大概猜著是西辰的部落貴族。包括這幾個所謂“商人”……他們的身份也有待商榷。


    哪國的商隊都沒有整支隊伍就一人會說官話的情況。


    怎麽,走南闖北的時候,就領頭那一人長耳朵長嘴了?


    商人學東西最快,頭腦最靈活,又是一溜兒的年輕人,總不可能連些基本的官話都不會。


    隻能說明,這些人不經常來東華。


    那這次來自然就帶著不能以真實身份露麵明說的目的。


    嘖。


    是一夥探子呢。


    也不知道該說西辰人的運氣不好,還是她們東華福運昌宏,這樣的事都能叫她和楚徑才出宮便碰上了。


    將目光從已顯出漏洞的那方挪開,她的眼神就與早已停聲許久,和她一樣被鬧聲吸引的楚徑撞了個正著。


    他也恰好收住了打量,唯餘一片清明和了然。


    很顯然,楚徑也看了出來。


    旁人離得遠,知情者又不敢直視天子之麵,倒是一片無知無覺。可雲微升卻是最近距離,極容易就能捕捉到那雙淺瞳邊角裏不易察覺的戲謔。


    別看楚徑無論是做皇子王爺時還是如今當皇帝,都溫和儒雅,不像冷酷帝王之威,倒有古前君子之相。


    可殊不知,她能認出這一夥人的真麵目,用的還是他曾經教過的方法。


    她們夫妻的閨房之樂,其一便是閑談。


    什麽都談。


    古今之事,各國之事,奇聞軼事,甚至是他手底下的“正事”,隻要她說起來了,他也從不遮掩。


    有時,還會與她教授些似乎這輩子都不會用上的技法。


    比如如何識別探子。


    想及此,她勾起唇角迴應。


    若有大膽者抬起頭便能發現,帝後二人的神情在此刻竟別無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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