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驍就在她旁邊跟著。


    她看了趙瑞華多久,他就望著她多久。


    他知道這種時候,不應該想別的,可腦中的紛雜混亂又不由他控製。


    若是換作他躺在上麵,她也會這樣為他傷心嗎?


    孫耀華臉色舒緩了許多,緊皺的眉頭終於放下。察覺到孟子驍的低落,又看到他臉上想比上一次又多出來了幾道血痕,便指了指道,“怎麽老傷在臉上啊,舊傷未愈又添新傷,以後恐怕會留疤的。”


    孟子驍正胡思亂想,被她這樣一說,以為這樣很醜嚇到了她,側開臉,悶聲道,“有的是彈片擦痕,有的是被刺刀劃的……很醜嗎?”


    拚命的時候,誰還顧得上臉呢。


    “不醜,”孫耀華搖頭,“這都是你的勳章,而且……還挺有男子氣概的!”


    看著他現在肩寬腰窄,高大迫人,目露兇光的糙漢模樣,那些以前追捧他的票友就是站在他麵前都不敢叫一聲“銅先生”。


    孟子驍卻沒見高興,他想起她那會兒似乎挺欣賞那張白嫩皮子的臉的。


    有時候說著說著,就看向了他的臉,微微出神。


    他享受這種注視並隱隱得意。


    如今,卻是連這點兒吸引力都沒了。


    自以為安慰到人的孫耀華直到到達蘇州,也沒有搞清楚為什麽孟子驍依然不怎麽高興。


    直到她聽到他們休整過後還要繼續返迴做最後抵抗的消息。


    “你說你要去守什麽?”


    她似乎突然耳朵出了問題,有些聽不清楚。


    “蘇河北岸,隻要抗住這條線,日本人就過不去。”


    如此,才能為大部隊爭取更多的撤退時間。


    “那不就是……”


    蘇河以北,還要守住幾天,能選擇的可利用的陣地隻有一個,那就是……


    四行倉庫!


    孫耀華如被當頭一棒。


    她萬萬沒想到,孟子驍竟會是那“八百壯士”之一。


    “隻用堅守到30日,等到布魯塞爾國際會議順利召開,我們就能撤退迴來了。”


    孟子驍似乎還很樂觀。


    是啊。


    就拖三四天而已嘛,這幾個月的城市巷戰他們不都好好撐過來了嗎,那再堅持最後幾天,應該也不是問題。


    但是這不一樣。


    孫耀華從來沒有這樣清醒過,“你能帶多少人?”


    他隻是領命的其中之一。


    “我們團都被打散了,隻剩下不到一百人了。”


    言下之意,他要帶著這不到一百人的隊伍去前線匯合。


    “那邊呢?還剩多少,誰帶隊?”


    她吞咽下幹巴的空氣,嘴唇似乎幹得快要破皮,但她並不想喝水。


    “是……是孫迴哥。”


    孟子驍雖不明白她的反應為何是這樣,但說出孫迴名字的時候,他也有些感慨。


    竟然是他們兩個守在最後了。


    孫迴……


    又被當頭暴擊。


    “孫迴哥哥……他不是受傷了嗎,怎麽會出——”


    說至一半,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問得可笑。


    上海天天和絞肉機似的日日損耗上千的兵力。別說你隻是區區腦震蕩,多少拖著一條腿一隻胳膊還得衝在最前頭呢。


    “銅官兒……你,你聽我說,”情急之下,她還是習慣於這麽叫他,“蘇州河底下通著一條水道,那水道就在河水最淺處,就是西側同樣安平橋的地方,那裏的水被故意閘住,如今應該幹得差不多了……”


    說太快,她有些喘不上來氣。


    但孟子驍並未發出任何質疑,一直靜靜等著她繼續。


    “水道就在那處,開關在旁邊的橋上,刻著蘇州詩的末尾,有個圓窟窿,戳進去就能摸到按鈕了。”


    “從水道鑽進去,爬到盡頭,能見到頭頂投下來的光亮,那,那是我家的水井……”


    她找人挖的密道就是那裏了。


    水井裏有攀爬的鐵杠,他們隻需要一腳一腳地踩上去就好了。


    上去了,他們就有一線生機。


    “孟子驍,記住了嗎?”


    她不提說這些是為什麽,他也不問。


    隻輕輕“嗯”了一聲,在這片寂靜中也聽得清楚。


    “好,一定要記住,也告訴孫迴哥哥,你們都要記住啊!”


    她的眼裏含有請求。


    明明她是在說著命令的話,可她卻滿心滿眼的哀求。


    她希望,他們可以在最後一刻留有退路。


    “好。”


    他沒有拒絕。


    嘴角勾著淺笑,那笑裏帶著釋懷。


    她也很在乎他的生死,這就夠了。


    真的。


    這就……足夠了。


    “二小姐,”他突然也想說幾句話,“你還記得路易斯嗎?”


    孫耀華時而混亂時而又清醒的腦子被他這麽一問,徹底陷入混沌。


    “什,麽?”


    路易斯,那不是她的小京巴,呃,之一嗎。


    “路易斯,就二小姐小時候養的那隻京巴,”孟子驍知道她有很多隻京巴,路易斯隻是其一,“那時,你笑著對我介紹,說‘你好,我是孫耀華……它叫路易斯’……你可能不知道我那時心裏在想什麽。”


    他到今天都記著那會兒的心理,“我心想啊,什麽路易斯,怎麽起得又像人名兒又不像正常人名兒啊。”


    他不識得英文,直到後來被她拉著唱了那場英文的戲才曉得,喔,原來路易斯是個外國名兒啊。


    孫耀華暫時休克的腦子終於又重新運轉,總覺得他這種迴憶式的對話,很有交待那啥的意思。


    勉強著跟他笑了笑,“這麽久的事情了,你還記得。”


    孟子驍看她,嘴角似苦又似甜,“記得啊,怎麽會不記得,那日之後,我的人生似乎才有了些當人的意思。”


    小時跟著爹媽流離漂泊,沒多記事就被帶到了戲班子,然後學唱戲。


    學唱戲很苦的,被師兄們以大欺小還是輕的,難的是練功的苦,那是平常人都承受不得的。


    那時,不過才十歲出頭,就已然對這個世界失望,總覺得死該是比活容易的。


    但他偏偏在最不想活的時候遇到了他心裏活得最肆意的孫耀華。


    是她帶著他,一步步看見了光。


    “那時,二小姐帶我去大劇院唱穆桂英,還用英文演唱!”


    他至今都記得最開始知道這事兒的心悸和慌亂。


    “正式演出那天,我才真真切切覺得自己竟然活得也不差了……”


    她誇他是個天才,誇他將來必有大作為。


    現在再想,他的作為或許將要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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