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真沒用。”


    孫耀華隻氣自己曾經太天真,隻看民國繁華不見民國悲愁。


    自以為是入了局,反而怪他人沒骨氣。


    那她呢。


    她不照樣一無是處?


    “如今,孫府就是個空有殼子的飄搖戶,偌大一個家都快散盡了。”


    她也是剛好想起來,便與他認真說道,“銅官兒,你也該想想以後的事兒了。”


    戰亂紛爭,槍林彈雨,哪裏容得下他們棲息作樂。


    隻怕禍起蕭牆,一發不可收拾。


    屆時再想逃,也就沒機會了。


    “以後嗎……”


    銅官低頭笑了笑,不知是笑自己以後恐多漂泊還是笑她居安思危太過。


    “二小姐的以後呢?您要去做什麽?”


    他沒答自己的,反倒問她。


    這不太是他們兩個之間的固有交流習慣。


    以往,都是她問他答的多。


    這些年,他們兩個勉強算是朋友吧。


    二小姐不嫌棄他的身份低微,常常來戲樓找他,盡管大多時候會帶著三少爺或是四少爺,甚至還有來串門的趙瑞華少爺。


    他也是偶然知道,趙家公子與二小姐曾訂過娃娃親。


    那時聽了也道一聲“怪不得”。


    瑞華,耀華。


    聽名字,就該是對兒有緣分的。


    他以為,在不久的將來,他們真的會結為夫妻。


    隻是後來,少爺小姐長大了,大家卻都不怎麽提那件事了。


    他便明白,婚約不作數了。


    可瑞華少爺眼裏的傾慕,卻與日俱增。


    這些,他都看在眼裏。


    買賣不成仁義在,即便沒有這錦上添花的婚約,趙家對二小姐的照拂都不會少。


    所以,他才問她,以後她要做什麽?


    “我?再過幾個月,我就要去法國與父親母親還有哥哥團聚了,去那裏讀書。”


    孫耀華不解,她這些計劃在孫府應該不是什麽秘密吧。


    他不會不知道。


    “那……”銅官最後還是沒忍住,想知道那件事的可能性,“若是孫府出事了,您,您會去找趙——”


    “會。”


    孫耀華以為,他問的是她會不會尋求趙家的庇佑。


    那一定是會的。


    趙總督手握軍權,會比想象中要有實力的多。


    “所以,孫府會出什麽事?”


    孫耀華認為,他不是會無中生有的人,“三叔到底有什麽打算?”


    可銅官隻搖頭,不再吐露其他。


    “二小姐,孫府不會有事兒的,您放心。”


    他再次叫她放心,可這心卻始終不上不下,難以平靜。


    “好,那我不問你了,”見狀,她明白這是不會有答案了,隻轉了話頭,“但你要記住,保命要緊,活著最重要。”


    她看著他的眼睛,鄭重說道,“隻要不做害國損人之事,那拚盡全力活下去就不丟人,人生在世,自己最重要,其次都是其次。”


    “明白嗎?”


    她隱隱覺得,有張大網逐漸開始收攏,可她卻沒有身處其間。


    但孫府在,大伯父在,三叔在,銅官他們也在。


    “嗯。”


    銅官定定看她,輕輕應聲。


    旋即卻咧開了嘴角,眉眼染上濃鬱的笑意,“二小姐,你放心。我家清貧,自小流離無所依,為了活下去什麽沒做過?這條賤命,我還稀罕得很呢。”


    “不過是開個玩笑,舉個假設罷了。”


    他福了福身子,佯做賠禮,“戲本裏不就多是如此?家中逢變,小姐少爺因此牽緣,銅官身邊認得的最尊貴的少爺小姐就是您和趙公子了。因此好奇,你們是否也會亂世攜手……”


    “隻是不想,二小姐想岔了,叫您擔心,是銅官錯了。”


    他再次低眉欠身,將賠禮道歉之事做得十足。


    孫耀華也被他逗樂,心裏稍稍放下些,好笑道,“小看我了不是?我孫耀華就是與他趙瑞華有什麽,也不會是靠他安身的。我倆啊,隻能做那穆桂英與楊宗保!”


    她其實並沒有要與趙瑞華有什麽的意思。


    隻不過像是和朋友開個玩笑,偶然說起誰,就假設個可能。


    不是真要這麽做。


    但銅官聽了,卻是怔然。


    順著她的話想到那樣的畫麵,也不免道一聲“的確般配”。


    孫耀華還有別的事,便不與他再多說,留了句“再見”,就匆匆離開了。


    銅官看著她的背影,將那句來不及說出的“再見”輕輕吐出。


    再見。


    不知道,還會不會再見了。


    低頭,看到那幾張疊在一起的照片,最上麵是他和她在後台還沒裝扮起來的合影。


    他穿長袍,她著洋裙。


    即便看不出來顏色,隻這款式就不會是一路人呢。


    民國一十八年,春將去夏要來的時候,京城又發生了件大事兒。


    又變天了。


    原才打進來不到一年的新政府又沒了。


    南邊兒的政府出手了,派兵一鍋端了政府樓裏那群屍位素餐、通敵賣國的敗類。


    今兒一早,那廣場正中央就將原紅黃藍白黑的五色旗換成了青天白日旗。


    隻是沒升起來,降了半旗。


    “怎麽了這是?新旗幟不好好掛著,降一半兒是為何?”


    路人不解,稀奇道。


    另一人嘖了聲,把手上才買的報紙展開,“您沒看今早的大新聞吧,這旗子是為孫府的兩個老爺降的。”


    “哦?”


    路人斜眼兒看去,隻一眼便正了神色,麵露感慨,“一府兩英雄,值得,值得啊。”


    旁邊的人也跟著不住點頭,“誰能想到,咱京城最能斂財的主兒竟也是個寸土不讓的鐵血漢子?那出了名的吊兒郎當全靠父兄的孫三爺,醉生夢死大半輩子,竟也臨死前做了迴楚霸王!”


    路人抿了抿嘴,心裏也被這兄弟二人的舉動燒了個熱血沸騰。


    “愛錢也愛國,商女也知了亡國恨,您能不佩服?”


    “佩服啊,怎麽不佩服?我等不也是些蠅營狗苟掙紮過活之輩……”


    兩人邊走邊說,話音被逐漸嘈雜的街邊叫賣聲掩蓋。


    但他們身後降至一半的旗子,卻依然飄揚。


    孫府白幡掛滿,白布條又係了一樹又一樹。


    愁雲慘淡萬裏凝。


    孫耀華怎麽也沒想到,三老爺最後是聯合了南邊的政府,以自己為餌,誘敵深入。


    最後裏應外合,將那些臭蟲一鍋端了。


    “維芳阿姨,府裏就剩下這些孤兒寡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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