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壯漢放下擔子,將其擱在地上,讓出位置。


    孫耀華走過去,這才終於看清了趴伏在擔子上的人,不敢置信。


    而落後幾步的趙瑞華也終究趕到,看到了叫他瞳孔放大的一幕。


    “孫迴哥哥,孫迴哥哥?”


    她不敢伸手去碰,眼下的人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兒好肉。


    特別是背部,血肉模糊,黏連在襯衣上。


    依稀還能看出來,那襯衣在未沾染鮮血之前,是白色的。


    “二,小——”


    孫迴隻覺得,他一定是要死了的。


    可五感還未泯滅,他仍然聽得見有人在叫他,努力分辨出,這是二小姐。


    但他用不上力氣,身體已不被自己支配,連聲音都不知道怎麽發出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說出聲來。


    “別說了別說了……”


    孫耀華不知道自己叫住他們的目的是什麽,也不知道她要再看一眼他是要做什麽。


    隻知道,現在當著她的麵,有個認識的人要死了。


    是被她的伯父打死的。


    她的親人,殺人了……


    一條命,就這樣賤嗎?


    可孫迴不知道聽沒聽見,還是不甘心什麽都沒有交待就要死去,他囁喏著發出些模糊的聲音。


    孫耀華想要辨認清楚,便彎了腰附耳過去。


    “別,告訴,他,我死——”


    別告訴大哥,孫迴哥哥的死訊嗎?


    孫耀華隻是機械地點著頭,“好,好。”


    “還有什麽?”


    她以為,他會再說些的。


    可再湊過去,他卻沒有了聲音。


    死了嗎?


    孫耀華想要去確認,卻被那兩個原先的壯漢擋住,“二小姐,再耽誤下去,我們哥倆就完了。”


    大老爺正處於盛怒之中,若是讓他知曉他們辦事不力。


    這孫迴的下場,就是他們的了。


    孫耀華不再攔,她失了力氣一般,就要跌倒在地。


    “表姐!”


    趙瑞華眼疾手快,扶住肩膀,撐了她一下。


    “打死人,不償命嗎?”


    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這不是民國嗎?


    她父親不是說,在她和哥哥出生那年就已經誕生了《臨時約法》嗎?


    可同一時刻,她腦子裏又一股腦湧出了以前課本裏看到的。


    人血饅頭,鍘刀,菜市口……


    還有小團圓媳婦兒,為奴隸的母親,祥林嫂……


    唔。


    都是存在的。


    就在這個時代。


    繁華,虛空,暴力,血腥,陰森,麻木……


    她的腦子裏分明想了許多,可又好像一片空白,什麽都抓不住。


    借著趙瑞華的支撐,才勉強站立,渾渾噩噩,頭暈目眩。


    直到看見向她們跑來的銅官。


    他手裏還拿著那一袋子藥。


    頓時,好像抓到了一束光,她又重新恢複了力氣。


    “瑞華,瑞華!”


    她扭頭和扶著她的少年激動說道,“我,我,我借你一樣東西……”


    趙瑞華哪有不應之理,“什麽東西?”


    “藥,”她指著銅官手上提著的,“退燒藥。”


    “好,好。”


    趙瑞華不明所以,卻還是下意識答應。


    孫耀華過去,打開包裹,拿出了其中一盒。


    然後,看向剛才那兩人離去的方向,毫不猶豫地追了過去。


    下雪天,路上都被積雪覆蓋,沒那麽好走。


    孫耀華幾次險些滑倒,可下一瞬又穩住平衡。


    不能倒,不能倒。


    她得追上他們。


    西北風跟刀子似的,刮在臉上的觸覺,痛極了。


    北方的冬天,是不能伸出手的。


    隻不過一會兒,她拿著藥的那隻手就凍得生疼。


    可她記得,孫迴哥哥好像隻穿了件單薄的襯衣,是料定他絕對活不成了嗎?


    拐過狹小的巷道,她終於看到了那兩人的身影。


    風大,又抬著個無知覺的成年男人,他們也走不快。


    “站住!”


    她朝前叫住人。


    這已經出了孫府,之前的說法可就不管用了。


    “二小姐……”


    兩個壯漢齊齊皺眉。


    今天這二小姐,怎麽就和他倆兄弟杠上了。


    天太冷了,他們也想早早完事兒早早迴去交差啊。


    “你們要把他帶去哪裏?”


    她停下來,慢慢勻住唿吸。


    “老爺說,扔到城西角那處荒廟,現在成了義莊,剛好……”


    他們老實迴答,但看著大小姐冷冽的目光,不敢繼續。


    孫耀華卻愈發心寒。


    好歹也是認作養子養了二十年的。


    竟這樣狠心。


    連個棺材板都不給,直接丟去義莊等死了。


    嗬。


    她也是今天才看清大伯父裹挾在和藹長輩皮囊之下的狠絕冷酷。


    不再問,徑直走向孫迴。


    兩個壯漢雖然不解,可也不再退,也不再阻攔。


    隻憑二小姐,她帶不走這人。


    無視他們打量的目光,孫耀華就要把自己的外套解下,披在他身上。


    卻被一人搶了先。


    “表姐,用我的。”


    趙瑞華不知何時趕了上來,把他的大衣脫下遞了過來。


    孫耀華撇頭望去,正對著他沒了大衣蓋住的西裝胸口,那裏別著一枚胸針。


    “用我的,我的大一些。”


    他也沒讓她上手,直接一步到前,將衣服蓋在上麵。


    孫耀華捏住藥盒的那隻手,緊了緊。


    過去掀開一角,找到他的手,握了上去。


    很冰。


    好像真沒了人的活氣。


    用力握了握,低聲說道,“孫迴哥哥,能活就一定要活下去。”


    收迴手,站起身。


    手上原本拿著的東西,沒了。


    再看向兩個明顯有些不耐煩了的人,嚴聲厲喝,“大伯父說了,要把他帶去義莊,就一定是要去亦莊的,不許偷奸耍滑半路丟下。”


    她的眼睛如有實炬,將那二人原本想要偷懶的打算照映得無所遁形。


    “若是要我發現你們陽奉陰違,那就陪他一起去義莊吧。”


    瞧。


    她也學會了這一套。


    吃人。


    但……


    的確好用。


    聽到這話的兩個壯漢,顯然比剛才的態度要低微多了。


    連眼裏的不耐都被重新換上了恭敬,連聲附和,“是,是,一定送去義莊。”


    “那就不要耽擱了,腳程快些。”


    她冷聲命令,兩人鬆了一口氣,應下離開。


    此時的雪,又大了。


    被寒風吹著,就快要遮住了眼。


    這樣冷的嚴冬,他真能熬過去嗎?


    “盡人事聽天命,你已經盡力了。”


    趙瑞華歎息一聲,心緒複雜,不是滋味兒。


    孫耀華的目光從那漸漸遠去而模糊的背影中收迴,移向凍得有些發抖的趙瑞華。


    頓了頓。


    “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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