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


    孫耀華看著在碼頭邊迎風站立的兩人,好像他們是一對依依惜別的中年夫妻。


    “嗯?”


    金又琦一眼都沒有向丈夫那邊看去,她隻和堂姐細說著女兒的喜好、習慣,甚至是需要糾正的毛病。


    “您為什麽……”


    開了口,她才覺得一肚子的疑惑問不出來。


    難道要問母親,為什麽大度至此?留丈夫與另一個女人道別?


    或者問她,為什麽會允許這樣一段不道德的關係存在?


    還有,她總覺得母親和李維芳這兩位女士,不像是會向那種畸形的封建婚姻關係低頭妥協的人。


    盡管,金又琦女士出身傳統家庭,她似乎該接受丈夫的不忠。


    盡管,李維芳女士真的在這段三人關係中存續至今,她似乎也沒那麽‘新’女性。


    孫夫人卻與金姨母相視一笑,顯然明白她想問的一切。


    “華兒,雖然過不了許久,你就會與我們團聚,可畢竟還要一人在國內待些日子。”


    孫母將她攬了過來,語氣和順溫柔,“姨母能照顧你,可大部分時間還得是你自己來與這世上的人相處。”


    “以前覺得你還小,有些話不說是為了守護你對某些情感的純真想象。”


    孫母的手是溫暖的,在海風吹拂之中,給予她安慰,“但如今,我想把這些話告訴你。”


    “華兒,人不隻有愛情。”


    這一句,明明沒有比之前大聲,卻格外擲地有聲,在她的心裏迴蕩不斷。


    “愛情以外,還有親情、友情、愛國情,和……對信仰的癡情。”


    孫母此刻好像一個極精湛的醫生,層層解剖,鞭辟入裏。


    “男人嘛,因為與生俱來的性別優勢,他們免不得會一葉障目,即便他是個公認的聰明、優秀的、事業成功的男人。”


    “和女子相比,他們未嚐不會陷入愛情的旋渦,甚至更難脫身。”


    “所以,爸爸就是這樣嗎?陷入了維芳阿姨的愛情旋渦?”


    她知道,這話指得不隻是孫父。


    但孫父一定是其中之一。


    “嗯……差不多吧。”孫母又笑了,連帶著金姨母也忍俊不禁,“你爸爸啊,可不隻是陷入了一個旋渦呢。”


    金姨母的調侃甚至不帶有任何不滿、輕視,她好像隻是在與孫耀華講述一個她先知曉的秘密。


    兩姐妹的默契無人能比,她們對待這件事情的態度,異常地寬容平和。


    無端地叫孫耀華覺得,她們不是當事人,隻是在看電影看戲的觀眾。


    此種詭異卻隱隱要衝破帷幔叫她探得秘密的感受,一直蔓延到了和金姨母一同迴去的車上。


    一車四個人。


    趙瑞華與司機坐在前麵,她陪著金姨母在後麵。


    而李維芳女士倒不是金姨母不願意帶她一程,隻是她拒絕了。


    望著那漸漸駛遠的輪船,李維芳目光遼遠而深邃,卻隻站了一會兒,便要走了。


    臨走,拒絕了與她們同行的好意。


    “不了,有人來接我。”


    她還是那樣雲淡風輕,不因為孫父的離去而疏離,也不因為她們的好意而熱情。


    可孫耀華卻覺得,這才是她真正的樣子。


    她原本,應該有的樣子。


    “耀華。”


    李維芳在她們的車子即將開走之前,叫住了她。


    不是二小姐,是耀華。


    她很少這樣叫她。


    “怎麽了,維芳阿姨。”


    她探出頭,不解道。


    “這是我的新住址,若是有需要,差人來找我。”


    遞過來一張紙,上麵寫著一處公寓地址。


    孫耀華接過來,還沒反應過來,李維芳便轉身走了,利落果決。


    “現在該看明白了吧,耀華。”


    金姨母與孫耀華好像一對兒好朋友一般,她向來是這樣不拘束的性格,即便做了母親也不改半分。


    “差不多吧。”


    可還有一事需要求證,“維芳阿姨也是南京那邊的人?”


    她大概能夠猜到,她的留下選擇與南邊的新政府有關。


    “嗯,但她比你父親可早多了。”


    或許,有些事可以追溯到最開始,早到與孫父的重逢,擋槍,甚至是……


    相識相戀。


    盡管這消息有些衝擊炸裂,但她還是冷靜了下來,“父親知道嗎?或者說,什麽時候知道的?”


    “唔,也許之前不知道吧,但現在應該就什麽都知道了。”


    此次李維芳決然地要與他分道揚鑣便可見端倪。


    孫父不是蠢的,達到如今的成就自然也缺少不了他的個人智慧。


    所以,舉一反三後,總是能發現這位他自以為對他愛得飛蛾撲火、用命去換的女人,並非如此,甚至顛覆他的認知。


    她更愛自己的信仰。


    她是為信仰賣命,而不是為他。


    這一點,他沒看透,可金又琦卻看透了。


    作為他的另一個夫人,金又琦好似在他與初戀的近二十年糾葛中,充當著矢誌不渝、隱忍大度的正室夫人的角色。


    但事實上,沒那麽忍辱負重,更沒那麽可憐委屈。


    “你外祖,”也就是金姨母的叔叔,“他是個極其倔強、封建、古板的老頭。”


    “他不允許你媽媽讀太多書,又要求她履行他早年與友人的約定,叫她嫁給你父親。”


    在這樣環境中長大的金又琦,人生中是沒有多少她能夠做決定的時刻的。


    “你媽媽太聰明了,她從小就會審時度勢,與她閑來下棋時,她總是能夠置之死地而後生。”


    “所以,她嫁給父親,其實也算是另一種程度的逃脫?”


    因為孫父是留過學的,至少比金祖父那個老頑固好溝通些。


    “嗯,這是她掌握人生的第一步。”


    金姨母仿佛與有榮焉,講起曾經的故事來,麵上得意盡顯,連眼睛裏都迸發出了炫目的光彩。


    “第二步,遠離古板婆婆的桎梏。”


    古往今來,除了父權夫權對女性的壓製以外,還有一個亙古不變的難題擺在所有待嫁女子的麵前。


    婆婆的壓製。


    孫老夫人的古怪程度,是完全不亞於金祖父的。


    這點,光是看大夫人如今麵色越來越好,比以前婆母在世時還要顯年輕十歲便能明白。


    “那麽,借著維芳阿姨與爸爸的事情,媽媽從孫家出來,去往國外便成了絕對的順理成章。”


    畢竟,在外人看來,這是對自己正室夫人地位的扞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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