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煊進宣光殿的時候,外頭天空隱隱有了雷聲,嗡嗡地像是囚龍嘶吼。


    她打眼一掃,瞧見主殿下首近側的案上還放著時新瓜果點心,可今日元葳蕤在替她看著外頭沒進宮,隻怕是個近來忙於招攬周旋門客死士的人,饒安。


    太後聽得人通傳,並不迴頭,隻專注瞧著眼前的案幾上的漆盒瞧,被水汽打得都難以升騰起來的淡靄費勁兒鑽出紫銅香爐頂蓋,鼻尖卻隻有夏日潮熱的雨氣。


    等到元煊刻意揚聲行了禮,太後的聲音才影影綽綽從內室裏頭傳了出來。


    “今兒你上朝了?”


    “是。”元煊沒有進內室,站在簾幕之後,姿態自然地站在柱旁,臉被挽起的纏枝蓮花紋單紗羅遮了臉,隻露出半截愈發沉凝直墜的緇衣來。


    太後拿眼角一掃,就瞧得出來元煊這會兒心情沒那麽糟糕,她可已經聽前頭說了長公主沒占一點便宜,怎麽瞧著倒不像這迴事兒。


    “淋了雨吧,別再染了風寒,把藥先喝了。”


    啞奴從元煊身後走了過來,躬身舉起了托盤,托盤上一碗昏黑渾沌的藥,猩猩散出了濃烈的氣息,叫人胃口倒進。


    元煊微微後仰,徹底靠在了柱子上,目光掃過那藥碗,接著半抬起一隻手,鬆散向外一揮。


    啞奴怔然片刻,忍不住看向內室,太後卻似乎渾然不覺,已經又問起了話。


    “區區一個偷盜糧庫,欺上瞞下,決策短視,動得了高陽王?”


    “暫時動不了。”元煊老實答道,“我也沒想動不是?”


    隨著兩人開始說話,啞奴立刻垂首退了出去。


    太後笑起來,眼角激起一尾銀魚,遊弋之中顯出兇厲,“你總是這麽容不下庸人,可這世上能有多少真賢能?所以燈奴兒,你哪怕還是太子,都坐不上那個位置。”


    她轉頭,單沙羅極薄,輕易能映出那張分明的麵部輪廓,可太後依舊瞧不清元煊的情緒。


    元煊還靠著柱子,聽到這句話抬手摸了摸耳朵,跟著笑,“是啊,我若現在還是太子,也坐不上那個位置。”


    可時移世易,她已經從秩序的維護者,成了推翻者。


    “可是祖母,人總要爭點什麽,我不爭,您也不放心不是嗎?”元煊微微笑起來,目光穿過輕薄無比的織物,窺視著內室的全部景況,“所以祖母,由我爭吧,對太子也好,畢竟,外戚最黑,您不是最了解嘛。”


    “從先帝的外戚,到您的妹夫景昭王,他們不都想著囚禁您甚至殺了您嗎?您不會以為,城陽王費盡心力挑選的那些個死士,能刺殺綦伯行成功吧?”


    太後的臉瞬間僵硬起來,今日饒安進宮說了刺殺綦伯行的事,又拿此次戰報中有軍士潛入敵方斬殺敵首,大獲全勝作比,隻叫她安心便是。


    可太後如何能安心呢。


    即便綦伯行死了,難不成還能將綦家人都殺光不成。


    隻有綦家全部倒了,她才安心。


    可元煊敏銳得驚人,即便她剛從前頭過來,卻一下就能瞧出元舒來過。


    這些時日她一為逃避宗室朝廷對她的非議,二為讓皇帝放鬆警惕,一直退縮宣光殿,幾乎全讓元煊操縱,可沒想到也叫她連裝恭敬都不願意裝了。


    “太子身上有綦家的血,屆時綦伯行踏入太極殿時,您是想讓高陽王,還是城陽王去應對呢?”元煊瞧出太後被戳中心思,臉上笑意更甚。


    “若我現在不與他高陽王爭,屆時江山與張共,帝黨爭權,您占幾何?”


    太後瞳孔驟然緊縮,臉上的笑收斂殆盡,“延盛,你在威脅我?”


    “您還有人依靠嗎?陛下?”元煊終於繞過了紗帳,站到了太後麵前,“臣自幼時就與祖母相依為命,您庇佑我長大,如今我也庇佑您養老,這不是很好?您要殺我,也不過一碗藥的事,他們要殺我,也不過一杯酒的事,您要一個孤臣,臣不是做得很好?”


    “臣不是您親手拔出的劍嗎?陛下明知這把劍過於鋒銳,知道臣眼裏容不得庸才蠢蠹,心裏容不下蠅營狗苟,卻依舊用我,不就證明了一件事嗎?”


    “臣,有用。”


    “您,敢用。”


    元煊坦坦蕩蕩站在門檻之前,直視著七寶床榻上的太後,“如今外敵將近,內憂未除,臣還能托舉您穩居浮屠塔,隻要您依舊願意持臣這把利刃。”


    太後倏然覺得皮膚上燎過一層近乎灼熱卻尖銳的痛感,仿佛真有利刃劃破了她自己。


    元煊幾乎將一切都挑明,不再迂迴曲折,她站在她麵前,背脊不曾彎折,目光不再孺慕。


    就如同她今日一開始就想要揭穿一件本質一樣。


    元煊從小養成的清正秉性,使她難以承襲這個腐朽的朝廷,她無法融入,隻能被腐朽摧毀,哪怕她是男子,她也做不成皇帝。


    更何況,元煊是女子。


    她安瑤做不了皇帝,元煊更做不了皇帝。


    她是母親,是祖母,可以壓著皇帝,可元煊是女兒,是阿姊,就永遠壓不住皇帝。


    所以她敢用元煊。


    太後從來知道她是一把鋒利的直刃,她有野心,但她自幼被教導要為大周盡忠。


    元煊逃不開的,豁不出去的。


    這是鎖在於元煊胛骨上的鎖鏈。


    良久,她才找迴了自己的聲音,“很好,你很好,你盡管去做,侯官和我的這一半禁軍由你調令,殺了高陽王,除了綦家,朕就封你為王。”


    元煊終於彎了腰,她要的是一個許諾,屆時太後出麵定案的許諾,侯官和禁軍,早就是她的,“臣,遵旨。”


    “燈奴兒,城陽王也就罷了,你以為元舒真有那麽蠢?”太後喊住了元煊,像是不願意見她如此大局在握的模樣。


    元煊向外的腳步一頓,轉過頭,不見絲毫意外,“臣也不這麽認為,所以臣在等,等那支箭,射向我咽喉的時候。”


    她一路蹚著水出了宮,竇素已經準備了沐浴齋戒的一切東西。


    崔耀也給她傳了個消息,紙上隻有幾個字,和前日道場精通天象和占卜的道士算出來的晴天日期分毫不差。


    大周水災不斷,洛陽也是陰雨連綿,都水台的人幾乎日日蹲在水門處,生怕淤塞了城內溝渠,排水不暢,出了大岔子,如今侯官和長公主可盯得緊呢,連高陽王和盧家都敢彈劾,他們都水台的小吏可不是得直接殺頭了。


    長公主的兇名愈演愈烈,眼瞧著就是一亂世災星了,誰知六月十五,順陽長公主竟齋戒沐浴,親登祭壇,替太後為大周祈福,晝夜不歇。


    一日後,紅日當空,霞光萬丈,洛陽城內民眾不由仰頭驚歎起異象來,大街小巷漸漸傳了起來,是長公主和道場道人開壇祈福成功,所以雨才不再下了。


    元煊疲倦地走出道場,路過青陽門,聽到了等了許久的昭君出塞曲。


    日出之光,實在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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