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雪滿華庭,卻有一輛輕車冒雪進了京都洛陽。


    崔鬆蘿被顛得暈暈乎乎的,“還沒到嗎?”


    元煊闔目坐著,一下一下撥弄著佛珠,聞言睜了眼睛,“快了。”


    馬車驀然急停,崔鬆蘿昏昏沉沉看向前,“到了?”


    元煊搖頭,“沒有,應是到了城門口。”


    崔鬆蘿倏然緊張了起來,“您私自進京,不會被攔住吧?”


    元煊微微側目,有些意外,“你怎麽會這麽想?”


    崔鬆蘿心想,不都說你是被太後發落到王南寺靜修的嗎?雖說她寫的時候並未在意公主為何會在寺廟中修行,但來這裏之後,坊間都這麽傳聞呀。


    元煊一眼就瞧出了崔鬆蘿心裏的嘀咕,“我是自請靜修的,迴京自然無人敢攔。”


    崔鬆蘿聞言一怔,有些想不明白,那為何會有那樣的傳言。


    元煊手中用來計算掐算時間的佛珠一頓,差不多是時間了,“不過或許真有人來攔,卻不是為我的。”


    崔鬆蘿不知何意,卻又倏然想起來,在寺中元煊說誰就來誰,簡直像是修了言靈術一般。


    “那……您迴去之後,駙馬那邊?”


    她知道這夫妻是強行湊合起來的,自然沒有太多感情,可方向已經走歪,劇情的輪船,究竟會通往何處,她也不知道。


    “啊,這個嘛,先打一架再說。”元煊笑了笑,轉頭看她,“不是說他圖謀你的東西屢次騷擾你嗎?如此無君子之風,給他個教訓。”


    隨著她說的這句話,一把埋鞘龍雀環首刀直入車廂之內,直直挑開了那厚重的毛氈的邊緣。


    元煊一眼瞧見了那刀鞘上的龍雀紋,心底登時晦暗一片,按著刀柄的手倏然緊握。


    刀出鞘帶出金屬嘯聲,崔鬆蘿尚未驚唿出聲,就見元煊沒拿佛珠的左手倏然抬起,沉重的錦袖劃過她的麵龐,遮蔽了她的視線,錚然一聲響。


    車廂之外,青年人朗聲道,“延盛,佛寺內待了一年,脾氣倒是沒見小,功夫也沒退步。”


    崔鬆蘿小心翼翼睜眼看去,看見了凜然的刀鋒與刀鞘相撞。


    是元煊拔刀了。


    大周以武鎮北方,被當成太子培養的元煊怎麽會沒功夫。


    隻是那句延盛,崔鬆蘿看向元煊。


    元煊也恰好看向了她,見她疑惑,笑了笑,“我小字延盛。”


    先帝昏庸暴虐,今上幼時太後稱製,宦官宗王奪權,朝局混亂,她是幼帝的第一個子嗣,東宮開府後,太師親自為她取字,意在叫她延續高祖變革之後的盛世,肅清朝堂。


    可惜了。


    元煊按下心底的萬裏寒山,麵上毫無波動。


    崔鬆蘿怔了怔,小聲念了一句,“元……延盛?”


    等念完了,崔鬆蘿方後知後覺,這算不算冒犯上位者,卻見元煊黑眸莫名烏沉,繼而一笑,霧霾就散了。


    “是我。”


    “那外頭的是誰?”崔鬆蘿終於想了起來。


    元煊眉頭一挑,“你不知道是誰?”


    崔鬆蘿遲鈍的腦子終於開始轉動,這聲音,她穿越來之後還沒聽過,卻好像記憶裏就有。


    那是……


    “穆子彰,誰給你的膽子來行刺公主。”元煊垂眸盯著那刀鞘,那是從前她在東宮的寶貝,如今卻被皇帝賞給了他。


    她手腕一翻,將那龍雀刀鞘打落出去。


    長刀被挑開,厚重毛氈順勢被掀開一角,青年笑得好像毫無芥蒂,眉目朗然,順勢收了被震得發麻的手,“元延盛,你怎麽突然想到迴來了,吃齋念佛厭了?”


    他一麵同元煊笑語,一麵目光已經在車廂內搜尋了一圈,瞧見了在元煊身側的那個女郎,眼神一滯,鬱氣一閃而過,很快散了。


    崔鬆蘿沒注意,元煊卻察覺了,心裏冷了一寸。


    穆望八歲東宮侍讀,十歲拜太子冼馬,與她算得上自幼相識,便是東宮出事,眾人被罷職,穆望依舊穩穩當當入了朝堂。


    尚公主後穆望也拜了駙馬都尉,婚後與她便以字相稱,縱無夫妻之情,或許也有幾分少時情誼。


    隻可惜婚後不過一年,穆望已遷侍中,是天子近臣,皇帝親信。


    元煊曾是太後定下的太子,是太後的棋子,這樁婚事本也隻有個表麵皮囊,他們天生就是對立的。


    如今穆望先喊字以表親近,又用禦賜長刀頑笑中示威,如此軟硬兼施,不過是為了叫她放過崔鬆蘿。


    “駙馬在瞧什麽?”元煊依舊提著刀,車廂狹窄,姿勢有些局促,但她做來卻依舊從容。


    穆望這才將視線定在元煊身上,也有些惱意。


    他人還在馬上,一手勒著馬,一手拎著未出鞘的長刀,這會兒直起身子,居高臨下看著車轎內的人,收斂了先前的熟稔態度,“殿下歸京,特來迎接。”


    兩人目光相撞,一高一低,卻都未曾有人落在下風。


    “她不懂事,去寺中驚擾了你,還望殿下莫要與區區小民計較。”穆望將目光移到了崔鬆蘿身上,“鬆蘿,給公主請個罪,迴頭備了賠禮再送入公主府。”


    他語氣不容置喙,崔鬆蘿卻暗道一聲糟糕。


    怎麽忘了這個時候男女主已經有些暗生情愫了。


    還沒等她有反應,穆望已經對她緩和了語氣,“雖然不知道是誰告訴你去王南寺的,但一切我都可以在之後解釋,鬆蘿,到我這裏來,除了我,沒人能保住你。”


    崔鬆蘿對上青年的視線,看到了他溫和皮囊之下的不容違拗。


    同樣是上位者的氣息,元煊身上是天潢貴胄置身寒室的幽深莫測,而眼前這個青年卻是世家貴族子弟自然而然的高傲睥睨。


    崔鬆蘿下意識攥住了自己跟前人的寬袖。


    “誰說沒人能保住她?”元煊抬眉, 長刀再度被抬起,刀尖直指穆望,“我不算人嗎?”


    刀背鋼峰之上,兩人目光對撞,似有雪光淩然迸濺。


    “我見猶憐,君何故懼退?”元煊含笑。


    穆望頂著元煊的勢頭,隻迴了一句,“殿下靜心禮佛,應已生慈悲之心,可本官在朝,卻向來不講情麵。”


    果然人長大了就會變,再看穆望,哪裏還有恭謹之態。


    元煊轉頭看著崔鬆蘿歎了一口氣,“去把我那個盒子拿來。”


    崔鬆蘿不解其意,迴身將車廂中擺著的檀木盒子抱在懷裏,還沒迴頭,就聽得刀刃相撞的錚然之聲,當場就傻了眼。


    這對夫妻,可不是相敬如“冰”那麽簡單吧?


    “若駙馬當真不想講情麵,大可稟明父皇,言明我們已經義絕,和離便是。”


    “元延盛,你!”穆望顯然有些不習慣元煊的硬氣,甚至有一瞬間的停滯。


    但見兩把出鞘長刀相撞,元煊人已經出了車廂,便是寬袍大袖也沒能阻礙她的靈活程度,馬上人隻是這麽一頓便被逼得落下馬來。


    不過一會兒工夫前窗就被一刀斬歪,竟是動真格了。


    崔鬆蘿著實沒見過這樣的場麵,失聲驚唿起來。


    元煊卻沒打算戀戰,她見穆望斬斷了車轅,幹脆利落地趁他刀還沒拔出來的時候拽了穆望的馬。


    烈馬嘶鳴一聲,元煊已經利落翻身上馬,穩拽了馬繩,接著向慌亂想要逃跑的崔鬆蘿伸出手,“過來。”


    崔鬆蘿下意識伸手,還沒忘記一隻手抱著那個盒子。


    元煊當即用力一拉,崔鬆蘿方發覺元煊臂力居然如此強大,生生將她拉上了馬,繼而馬蹄揚雪,颯颯而去。


    穆望和隨從都傻了眼,呆在了原地一會兒,方如夢初醒,追了上去。


    ————


    注:[1]太子冼馬是東宮屬官,在後期北魏改製後為從五品,駙馬都尉是六品,是負責管理皇帝出行副車的,一般是給可信的近臣和尚公主的人的加官,所以後麵漸漸地公主的丈夫叫駙馬,侍中是門下省的,北魏有個“政歸門下”的說法,多為皇帝親信,是正三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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