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般的焰火驟然起舞,一道龐大的目光穿過難以用光年計數的距離,投射到此,降落在阿基維利的身上。


    他聽見了旅杖敲擊大地的聲音,參天的枝幹因甘霖而舒展,攜著鵲翎般的發絲綻放。


    祂禪坐著,撚著稻穗與鮮紅的丹藥,在虛空中肆意伸展著六臂,頭頂角冠般的枝角,帶刺的藤蔓自祂身下穿過,攀附而上,恍若纏身的荊棘。


    那男女莫辨的麵容隱帶慈悲,當祂垂眸時,那身軀上千萬道裂縫之中丹藥一般的眼睛,也會一同落下目光。


    隻有這時,被注視之人才會恍然。


    那從來不是無害純良的恩主,那是慈悲的令人膽顫的神靈。


    是無私、利它的最高位


    是宇宙一大禍患的禍首


    祂被無數人趨之若鶩,唱誦不休,也被萬千生靈咒罵,恨絕至極。


    ——祂是【豐饒】的星神,藥師。


    此刻,那萬千道目光落下,匯至一處,那似垂憐又似悲憫的聲音響起,“開拓,能得見汝之歸來,吾甚是歡喜。”


    被這麽多眼睛看著,若是換個人,此刻恐怕早已頭皮發麻,阿基維利卻視若無睹,他歎了口氣,“你還是用詞這麽古板啊,都說了,叫我阿基維利就行,在星神裏還用開拓叫我的也就你和嵐那個死腦筋了。”


    而且好巧不巧,這兩還是死敵。


    你兩真的是在沒必要的地方很默契。


    要不是知道嵐真的恨不得把藥師打成篩子,他沒準還真能磕一口。


    要說藥師有什麽公認的優點,那就是不會拒絕、從善如流,聽到阿基維利這麽說,祂便立刻改了口,“阿基維利。”


    但阿基維利知道,等到下次再見,祂還是會先開口叫開拓。


    他在心裏歎了口氣,“不過,雖然有所猜測,但沒想到,居然真的能通過建木來聯係你,看來你給仙舟的賜福高的不是一點點啊,還是說...你一直在注意著這裏?”


    “二者皆是,阿基維利。”祂如實的答了。


    這就是問藥師的好處了。


    藥師的行為阿基維利向來不做評價,祂的賜福是災難也好,是恩賜也罷,都是【豐饒】的結果,但正因為豐饒的特性是無私、利它,所以當有除了治療之外的需要的時候,找藥師就是個最優選。


    他不會拒絕迴答,不會謎語人,也不會和你繞圈子。


    這在星神裏是多麽感天動地的存在啊!


    當然,不會拒絕也就意味著沒有保守秘密的概念。


    所以一般星神自己真有啥事是絕對不會和藥師的說的。


    因為這貨前腳答應人保守秘密,後腳就能因為別人的請求說出去。


    “那我就直接問了,藥師。”阿基維利沒打算繼續兜圈子,直視著幕簾下的那雙眼睛,“你對我的事情知道多少?”


    “很遺憾,吾知之甚少。”藥師的聲音帶上了些許抱歉和疑惑,“神秘迷亂了汝的信息,歡愉介入了汝之旅途,智識仍舊默不作聲,唯有記憶擘畫一切。”


    阿基維利聞言,在心裏感歎了一聲,這摻和進來的星神比想象中的還要多。


    “但束於汝身的,乃是比吾之命途更加宏大的力量。”


    “更加宏大?”阿基維利輕蹙了蹙眉。


    豐饒命途已經算是比較寬廣的命途了,比豐饒還要龐大的那不就是...


    “你確定?”


    慈目的神點了點頭。


    那多半是祂了,可怎麽會呢?


    阿基維利抓亂了自己的短發,無法理解自己是如何被祂所救。


    祂不是應該早已...


    藥師繼續道:“汝之複生,吾曾想要出力,可惜被歡愉直接拒絕,是以,吾未能介入,隻是耳聞些許。”


    他拒絕的可太對了。


    阿基維利難得在心裏給阿哈點了個讚,阿哈掙得難得幹了件靠譜的事情,他可不想醒來後身上也開始長枝子。


    雖然論實力阿基維利絕對不會比豐饒差,但沒有人會想要嚐試藥師的全力治療,包括阿基維利。


    別問他怎麽知道的,問就是曾經好奇之下找藥師治了一迴傷,明明是特別囑咐過隻要傷口痊愈就行,結果還是長了整整一年的樹杈子,嵐見到的時候差點以為他也成豐饒孽物了!


    “如今看來,汝仍未恢複,可需要吾的幫助?”


    阿基維利連忙拒絕,“別別別,這就不用了,我現在挺好,我自己的情況我自己有數。”


    他拒絕的幹脆利落,藥師自然不會強求,隻是在歎息之後向他投去隱隱幽怨的目光。


    那纏繞在他身上的藤條,自虛空中的枝幹上垂下,蜿蜒到他麵前,小心翼翼的纏繞他的手臂,拂過他的麵頰。


    “看來汝仍要行舊路。”


    阿基維利拍了拍那摩挲著的藤條,那上頭的尖刺此時並不紮人,隻是有著些許微微尖銳的觸覺,他迴答的毫不猶豫,“自然。”


    藥師輕歎,“有涯之身豈可渡無涯之海,汝又是何苦呢?”*


    阿基維利不甚在意的笑了笑,“得了,大哥不說二哥,我等行於命途之上,自是有各自的追求,就像嵐的追獵和你的無私,寰宇咒罵你的人數不勝數,你可曾在意過?”


    豐饒的神微笑不語。


    阿基維利如是道:“所以,你理解的,藥師。”


    “正如你不曾後悔過對求藥使予取予求,我自然也不後悔同你一起看過的那些風景。”他抬頭,“難道,你後悔了?”


    撚著稻穗的指尖微頓,似乎是迴憶起阿基維利那曾經突如其來的邀請,與那短暫而波瀾的幾日奔波,禪坐的神佛斂目,搖了搖頭。


    “不曾。”


    “那不就是了?”阿基維利臉上露出了一個果然如此的笑容。


    “行了,我現在挺好的,還是先擔心擔心你自己吧,嵐可是一直追著你不放呢。”


    藥師慈悲的眉眼似乎輕輕笑了笑,“若有那一天,也是吾之豐饒。”


    說到這,祂微微的偏了偏頭,“吾該走了。”


    藥師的語氣裏多了一些不舍,“與你相談的時光總是如此愉快。”


    祂喚著他的名,“阿基維利,願汝棄舍重擔,不受後有,解脫自在。”*


    話畢,祂從枝幹的禪位上下落,來到阿基維利的麵前,輕飄飄的在他的麵頰下留了一個虛幻的吻。


    等阿基維利在抬頭,祂的身影已經從虛空中淡去,隻剩下祂的祝福餘音迴繞。


    “願還有再會之時,阿基維利。”


    阿基維利沒有如克裏珀那時一樣阻攔祂的離去,隻是那靜靜地看著,然後轉身離開。


    他來到建木的最頂端,從這裏能夠輕而易舉的俯瞰羅浮全景,他注視著這片土地,星空色的眼眸離星光迭起,那碎金般的光點轉動,在瞳孔邊緣匯成三圈光暈,淡金色的星雲逐漸彌漫了深藍的眸色。


    一瞬間,【開拓】曾經在羅浮上落下的腳步,分毫不差的重現在了他的眼前。


    阿基維利迴客棧到房間的時候狠狠的鬆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幹脆利落的把鬥篷一扔,衣服一脫,就一骨碌鑽到被子裏抱自己裹成團,躺在柔軟的枕頭上等待夢境的造訪。


    半響,他突然睜開了眼睛,支起上半身一把掀開被子,看著自己枕側不知道什麽時候多出來的一個人形活物,一臉無語,“你怎麽在這裏?!”


    床的另外半邊,阿哈躺在床上,手已經環住了阿基維利的腰,頭發還是他給綁的那個麻花辮。


    他一臉無辜,聞言,環著阿基維利的手就是一拉,把阿基維利重新拉倒在床上,跟個大狗狗似的重新蹭過來。


    “阿哈寂寞了,阿哈來找你,可惜你不在,你去哪了,阿基維利?”


    他的臉有意無意的蹭著阿基維利的麵頰,唿吸不偏不倚的正好頂在他的頸側,難得讓阿基維利都感到有些不自在。


    “你是不跟主人一起睡就難受的小狗嗎?!”他企圖推開這人的腦袋,不知道他又犯什麽病。


    但阿哈似乎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那你是什麽呢,阿基維利?是主人?是小狗?是想要打開盒子的貓,還是被關在盒子裏的貓呢?”


    他的臉沉默在夜色與枕頭中,似乎依舊在笑,又似乎意有所指。


    阿基維利麵不改色,隻是推開他的手一頓,轉而去拍這人的頭,力道很輕,“什麽都不是,我隻是阿基維利。”


    阿哈又笑了,他終於將唿吸從阿基維利的頸側移開,人卻還是緊緊貼著他,阿基維利這時候才發現,這人似乎比自己要高上一點點。


    因而當他來討一個吻的時候他需要稍微弓起身子,低下頭,將他的額頭印在阿基維利的唇上。


    阿基維利隻感到一片柔軟的微涼。


    “是了,那些都不是你,你是獨一無二的,你是阿基維利。”


    他應和著自己的話,喟歎著。


    而阿基維利隻是微微側過身子,麵對著他,拉上被子,“睡吧,阿哈,我們還有很長的旅途。”


    意識的最後,是朦朧間,阿哈靠過來的黑影,那溫熱的溫度貼在咫尺之間的距離,卻又沒有完全貼上來。


    隨後,他做夢了。


    在這短暫的一夜的夢中,他重新迴到了初見阿哈的那一天,和阿哈離去的那一天。


    那時正與今天相反,是他得到了一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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