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華坊位於紫禁城東,離午門隻數裏之遙,是京城達官顯貴聚居之處,坊內有一條街巷最為人津津樂道,便是民間戲稱的“石大人胡同”——忠國公石亨的府邸坐落之處。


    國公府寬大宏偉,自大門進入有正堂三間,堂前樹木成蔭,蔚為壯觀;正堂之後是一座高台,台下辟有水池一汪,池內枯荷戲魚自不必說;高台西側又見一扇側門,門後曲徑通幽,穿過重重牆垣來到一處小院,院內正中一座假山,假山之後有一處石峰,該峰與尋常石峰不同,是由無數碎石堆聚而成,寓意“萬年聚”;小院北側又各有中堂、後堂,其間穿插庭院樓閣,富麗堂皇。


    府內以青石磚構築,鵝卵石相鋪,點綴之處有漢白玉石、琉璃紅木,既有官式建築的嚴謹穩重,也有民居建築的靈活多變。


    如此一座宅邸,無論從占地麵積還是裝潢程度都已逾製,若非天子恩賜,尋常官員是萬萬不敢覬覦的。


    石亨一案牽涉頗廣,死後家產全部充公,這宅邸雖沒了主人,但仆人家奴一應俱全,薪俸皆由朝廷供應,倒也未曾荒廢。


    闔府除卻幾個雜役、園丁、廚娘,仆婦、丫鬟、護院便占了多數,而這仆婦之中,有個領頭的使喚婆子,人稱“錢嬤嬤”。


    此人混跡國公府大半生,因與石亨是遠房親戚,頗受信任,常在一眾下人中以領頭自居,如今眼看大廈崩塌,門口牌匾由“國公府”換成了“許府”,心中難免升出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悲涼之感。


    許經年忙於調查南郊刺殺案,無暇顧及這禦賜的宅邸,便命林夢安前去接收,一來曆練小丫鬟的膽識,二來也好避開紛至遝來的拜帖。


    二月初十,春風似剪刀,錢嬤嬤正在西院差遣一眾嬤嬤打掃假山,忽見一名小婢女慌慌張張跑來道:“錢嬤嬤,大事不好了,門外來了一隊禁軍,瞧架勢不像善茬!”


    錢嬤嬤心中懼怕,臉上卻故作輕鬆道:“這國公府當真是不如從前了,連禁軍都能來耀武揚威。”


    京城各處,東廠和錦衣衛權力最大,相比之下,禁軍反倒勢弱了些,石亨得勢時,往來皆為達官顯貴,莫說禁軍,便是錦衣衛也不敢隨意登門。


    小婢女急道:“這滿院上下都依仗您老,還是盡快拿個主意!”


    對這番無心馬屁拍的錢嬤嬤心裏喜滋滋,腦袋一昏便叫囂道:“走,去看看。天子腳下,總要講個道理,若真是登門挑事的,老身自有一番道理。”


    穿過正堂前行數十丈便是大門,錢嬤嬤遠遠瞧見外麵披甲戴盔的禁軍,雙腿不由打起顫來。


    她本就是這府中的尋常仆婦,既無品級,又無職位,隻因平日狐假虎威慣了,其他使喚婆子也都捧著,便生出高人一等的感覺,正是嘴上托大心裏沒底的典範。


    樂三元靜靜站在林夢安身後,看了眼空空蕩蕩的大門,有些急躁道:“林姑娘,如今你家老爺才是這宅子的主人,幹脆直接進去,將下人們召集起來訓話。”


    林夢安輕笑道:“許是府宅太大,又沒有主事之人,倉促之間無人應答。老爺才在聖前出頭,越是此時越要低調行事,若被人抓住話柄,終歸是不好的。”


    樂三元笑道:“還是林姑娘想的周全。”


    話音剛落,一個老仆婦帶著四個護院走出門來,見到禁軍忙不迭行禮道:“老身是這府上的嬤嬤,敢問官爺登門有何事?”


    樂三元上前一步問道:“府上管家呢?”


    錢嬤嬤道:“先前的管家因與忠國公沾了些近親,去年被下獄問斬了,如今府上並無主事,官爺有何交代,與老身說也是一樣的。”


    樂三元臉色一凜怒道:“什麽忠國公,分明是亂臣賊子!”


    錢嬤嬤忙應道:“是是是。”


    樂三元收起怒色道:“你可知道這宅子已被賜給騰驤右衛鎮撫使許雲安大人?”


    錢嬤嬤躬身道:“前些日子宮裏來人交代過,這幾日老身帶著下人們日夜操持,已將上上下下打掃幹淨。”


    樂三元滿意點頭,迴身取出聖旨,卻並不展開,隻淺淺說道:“我等奉許大人之命接收這宅院。”


    錢嬤嬤忙跪地行禮。


    樂三元將聖旨收起,又指著身旁的林夢安說道:“這位是許鎮撫使的貼身丫鬟林夢安,大人公務繁忙,雜事便交由她打理,爾等都是石亨舊人,能留在府上已是皇恩浩蕩,一切要聽從林姑娘差遣,切莫惹是生非。”


    錢嬤嬤抬頭看去,這才發現旁邊站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忙不迭點頭道:“一切聽大人做主。”


    樂三元見這老仆婦低眉順眼一副老實巴交的模樣,言行舉止妥帖得當,身後四名護院也都跪地稱是,這才滿意的點點頭,向林夢安拱手道:“瞧這些下人都還算識趣,剩下的事便由林姑娘自行處置,在下還有公務,就此告辭。”


    林夢安柔聲道:“有勞樂大人。”


    禁軍匆匆離去,錢嬤嬤這才細細打量麵前的小丫鬟,見她容顏秀麗恬靜可人,眉眼之間有一股恭順甜美之氣,不像刁鑽刻薄之人,便笑嘻嘻起身道:“姑娘一路走來辛苦了,快快進府歇息。”


    林夢安對老仆婦的反客為主一笑置之,自顧自走進府中。


    錢嬤嬤跟在身後,邊打量著小丫頭背影邊向護院吩咐道:“快通傳下去,再將府中上上下下檢查一遍。”


    入得府中,林夢安柔聲道:“大人臥房在何處?帶我去瞧瞧。”


    錢嬤嬤招手喚來一名女婢笑著應道:“姑娘請隨我來。”


    三人便向後堂走去。


    一路無話,林夢安本就不喜多言,除了許經年,極少與旁人攀談,進了這大宅院,更是謹言慎行。


    錢嬤嬤摸不清她脾性,索性一言不發,看看小丫鬟作何反應。


    後堂由五間琉璃瓦房組成,錢嬤嬤指著中間最大的一間說道:“這便是大人臥房。”


    林夢安邁步進入,錢嬤嬤想張口阻止,猶豫片刻,最終還是閉上了嘴巴。


    這是一處巨大的臥房,足有尋常臥房的三倍,分為裏外兩間。


    入門為外間,靠北牆是一排擺滿書籍的紫檀木書架,書架南側擺著一張書桌,桌上文房墨寶一應俱全,東牆掛有一幅千裏江山圖,林夢安學識有限,認不出是哪位名家的畫作,隻好轉身由西牆側門進入裏間。


    裏間陳設相對簡單,靠北牆一張巨大的拔步床,上有頂蓋,下設底座,床頭一側是一張梳妝桌,床尾邊擺放一麵圍屏。


    林夢安環顧四周,又走到床前摸了摸,這才對錢嬤嬤說道:“大人不愛睡軟鋪,請嬤嬤換張硬鋪來,被褥太過豔麗,素色最宜,外間可備些秋露白,牆上掛畫下放一張置兵器的木架。”


    錢嬤嬤悄悄皺了皺眉,盯著小丫鬟背影猶豫道:“是否等大人入府再做定奪?”


    林夢安轉頭看去,隻見那老仆婦離自己足有一丈遠,眼中略顯敷衍,似乎並未將剛才的話放在心上,於是笑道:“嬤嬤且先預備著,改日老爺進府,自然用得著。”


    錢嬤嬤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上前一步說道:“老身正是此意,你我做下人的,哪裏知道主子在想什麽,姑娘累了一上午,不如先去瞧瞧住處。”


    林夢安詫異道:“嬤嬤連我的住處都安排好了?”


    錢嬤嬤笑道:“咱這府上規矩大,一切都得按章程來,丫鬟婢女住一處,使喚婆子住一處,護院家丁住在外院,姑娘是老爺身邊舊人,那就是親信中的親信,住的自然是丫鬟婢女裏最好的那間。”


    林夢安盯著老仆婦,忽然發現她並不像在門口表現得那般順貼,於是笑道:“有勞嬤嬤帶路。”


    丫鬟女婢居住的別院位於府宅靠東偏北處,由三排低矮瓦房組成,瓦房南側是一處花園。


    時值初春,園內新芽乍露,如點點綠螢掛在枯枝之上。


    錢嬤嬤指著最南排一間瓦房說道:“這間是先前婢女總管住的,國公失勢後她受牽連下獄,便空置下來,如今姑娘來了,正好補缺,房間寬敞明亮,朝向又好,出門便是花園,旁人想要還要不到的。”


    林夢安靜靜看著老仆婦妙語連珠,一時有些語塞,老爺自然是不能讓她住在此處的,但這錢嬤嬤慷慨激昂,儼然將自己當成了府裏的總管,如此一來,自己倒不好再說什麽。


    她本就不善與人爭鬥,心中有所依靠,倒索性懶得與這老仆婦計較,隻點點頭道:“既然錢嬤嬤已經安排好了,我便住在這間。”


    錢嬤嬤見小丫鬟如此識趣,不禁滿意點頭,上下打量一番,忽又故作驚訝大聲嚷道:“姑娘竟沒有隨身細軟嗎?連個包袱都不帶。”


    林夢安搖頭道:“今日隻是來認認門,夜裏還要迴去的。”


    錢嬤嬤笑道:“姑娘真是辛苦,一路走來想必累了,先迴房歇息歇息,待晌午開飯時,老身再命人叫你。”


    林夢安實在不想與這老婆子再做糾纏,聽聞此言立刻點頭道:“錢嬤嬤莫要多禮,我自會照顧好自己。”


    一番下馬威使出,小丫鬟毫無抵抗,錢嬤嬤滿意轉身,對身後女婢冷冷道:“走!去西院瞧瞧!”


    晌午將至,兩人走在連廊上,頗有些姿色的女婢開口說道:“娘,你說這許大人厲害嗎?”


    錢嬤嬤頭也不迴道:“住這樣宅子的能是凡人嗎?我聽說他是禦前紅人,今年才十六歲,前途無量。”


    女婢繼續說道:“既然是這麽厲害的人物,剛才娘怠慢林姑娘怕是不妥吧?”


    錢嬤嬤邊走邊道:“你懂什麽?這樣的人物,身邊哪會缺女人,小丫鬟確實漂亮,但你瞧白日來的時候,連頂轎子都沒有,隨行禁軍也不曾進門,隻言片語就將她打發了,可見這小妮子並不受寵,況且我按府裏章程辦事,誰也挑不出理來。”


    女婢低聲道:“這麽漂亮的姑娘都不受寵,那許大人的眼光得多高。”


    錢嬤嬤停住腳步,轉身看向女婢道:“長得漂亮未必有用,男人都是賤骨頭,你得學會勾,虛虛實實,忽冷忽熱,勾的他抓心撓肝,恨不得天天往你床上鑽,懂嗎?”


    女婢撓撓頭道:“女兒不太懂。”


    錢嬤嬤不悅道:“你怎麽這麽笨!等老爺入了府我再細細教你,如果你真能爬上他的床榻,老娘也跟著雞犬升天了!誰還天天在這提心吊膽受這般鳥氣!”


    二人邊說邊走,片刻之後,消失在轉角處。


    卻說林夢安被錢嬤嬤一番刁難,卻並不生氣,女人心中有底氣,便不易起波瀾,對於這般待遇,隻當趣事,一笑置之。


    既來之,則安之,見四下無人,姑娘幹脆邁步進入臥房細細打量起來。


    房內陳設極簡單,一張木床,一組衣櫃,一麵鏡子,再無其他。


    想到那個被下獄的女婢,心中不禁有些傷感,正要轉身離去,卻聽背後傳來一道聲音:“你……你是新來的嗎?”


    聲音清脆,悅耳動聽,林夢安抬頭看去,見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女婢正站在門口。


    “今日剛剛入府,你也是這府上的嗎?”林夢安問道。


    女婢怯怯迴道:“我住在北排第二間。”


    林夢安莞爾一笑,她第一次見到比自己還膽小的姑娘,好奇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桃。”女婢小聲迴道,隨即又補充道:“桃花的桃。”


    林夢安走出門去,對女婢笑道:“我叫林夢安。”


    小桃指著她身後小聲說道:“這房間,不吉利。”


    林夢安好奇道:“奧?如何不吉利了?”


    小桃道:“這房子死過人。”


    林夢安轉頭看了看,又迴過頭說道:“錢嬤嬤說之前住在這裏的女婢被下獄了。”


    小桃搖頭道:“不對。是抄家的時候錦衣衛玷汙了姐姐,她就上吊了。”


    林夢安大驚道:“錦衣衛竟如此大膽!”


    小桃張了張嘴,猶豫片刻,終究沒有說話,低下頭喃喃道:“怪姐姐太漂亮。”


    林夢安怒道:“放屁!”


    此言一出,連她自己都被嚇了一跳,不知為何竟說出這番髒話,想來是常受老爺“熏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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