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茶樓出來天色已晚,許經年在“與長公主一同迴去”和“陪淩姑娘找客棧”之間毫不猶豫選擇了後者,畢竟長公主有暗衛保護,而更隱晦的原因是他害怕被早早迴到客棧的劉懷安瞧見。


    長公主一眼看穿,笑而不語,招招手便有暗衛從附近小巷裏抬出一頂轎子。


    柳旭林和萬畢安各自散去,許經年便陪著淩紫衣往客棧走去。


    落日餘暉,長街殘影,姑娘一手牽馬,一手執劍,故意將腳步邁得極慢。


    兩人並肩而行,許經年猶猶豫豫終於說出忍了半日的問題:“我那貼身玉佩是不是被你拿走了?”


    淩紫衣麵色微紅,輕輕點頭道:“嗯。”


    許經年腦中浮現出昨晚劉懷安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硬著頭皮說道:“可否將它還給我?”


    淩紫衣停下腳步,盯著身旁少年看了一會,突然調皮笑道:“玉佩就在我脖子上,我憑本事偷的,你要拿迴去,憑本事來取好了。”


    許經年瞧向姑娘玉頸,果然見一條紅繩纏繞其上,玉佩藏在胸口衣服裏,自然是不能伸手去拿的。


    淩紫衣看著少年欲言又止的窩囊樣子,想起初次見麵時險些被他打死,莫名覺得有些好笑。


    她從小氣質清冷,不愛與人玩鬧,但每次見到心尖上少年,就像變了個人,總想捉弄他一番,如今看到對方吃癟,又有些於心不忍,於是便笑著安慰道:“別怕,我藏在衣服裏,一定不會讓懷安瞧見。”


    許經年既無伸手取玉的勇氣,又沒當場翻臉的魄力,權衡半天隻得認命道:“那是我母親給留下的,莫弄丟了。”


    少女認真點頭道:“放心,丟了命都不會丟了它。”


    許經年正要再叮囑幾句,卻聽身後傳來奚落聲:“少年男女,最是癡怨,隨口便能將性命托付出去,好像這命是在大街上撿的,一文不值。”


    淩紫衣嬌怒道:“你是何人?偷聽人說話好生無禮!”


    許經年轉頭看了一眼,便對身後陰柔男人罵道:“走開,別在這招人煩!”


    穀才搖頭晃腦離開,邊走邊說道:“路過,路過!”


    迴到客棧,劉懷安果然早已等候多時,好在許經年與穀才同歸,倒也省去許多口舌解釋。


    次日上午,錦衣衛都指揮使張顯宗趕到東臨客棧,下三層的江湖俠客不認得惠慶公主,對錦衣衛倒熟悉得很,眼見十幾名千戶等在客棧門外,一名身著赤色金身飛魚服的魁梧漢子匆匆跑上四樓,便紛紛猜測頂層住了了不得的大人物。


    萬畢安一早前來通傳,長公主出宮太久,早早便迴京述職,許經年和劉懷安便在頂樓雅間等著,臨近晌午,樓梯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許經年笑道:“聽這架勢便知是張大人了。”


    故人相見,自是一番情真意切的寒暄,幾句話過後,許經年示意眾人落座。


    張顯宗入座後仍顯亢奮,許經年看著恭敬站在他身旁的萬畢安笑道:“我離京不過半年,大人身邊已物是人非了。”


    張顯宗惆悵道:“兄弟說的莫不是逯杲?”


    許經年點頭道:“逯杲大人現居何職?”


    張顯宗歎了口氣說道:“哎!逯杲此人,當真是我看走了眼,養虎為患!”


    劉懷安道:“他官比你大了?”


    張顯宗看了看許經年,眼神哀怨道:“說起來還是拜許老弟所賜,當初此人從老弟口中套得石亨謀反證據,深得帝心,事後按功行賞,從指揮僉事擢升指揮同知,由從三品晉為正三品。”


    許經年道:“大人任從二品都指揮使,無論從品級還是官階上都比逯杲大一級,何故有此感慨?”


    張顯宗繼續道:“錦衣衛乃皇權特許,一切權利來自天子,聖上寵信逯杲,常私下召見委以重任。如今他聖寵正隆,早已不把我放在眼裏,又在京城遍撒耳目,常以捕風捉影莫須有之罪勒索官員錢財,若有不買賬的,即使無罪也會被下獄。聽聞其手下錦衣衛出京辦事,所到之處人人禁言,地方官員需以金銀美人款待,否則便會被當場羅織罪名格殺。”


    劉懷安拍桌道:“豈有此理!我以前看此人隻覺他油嘴滑舌了些,沒想到竟是口蜜腹劍得勢猖狂之輩!”


    張顯宗再次歎氣道:“若許老弟當時留在京城,今日哪有他逯杲猖狂的機會。如今明麵上老哥我壓他一級,實際手上權力卻遠不如他,這都指揮使的差事做得實在窩囊!”


    劉懷安道:“賊子如此猖狂,改天遇到定要好好收拾他!”


    許經年立刻說道:“懷安住口!逯大人是正三品朝廷命官,即使有罪,自有天子明斷,你我身份卑微,不可妄議朝堂之事,如今身處京畿,更要謹言慎行!”


    劉懷安自知多言,伸出舌頭做個鬼臉不再說話。


    張顯宗道:“兄弟莫多想,老哥此來隻為敘舊,我知你厭倦朝堂事,不想牽涉其中,故自京城一別,即使再難,也不敢輕易打擾,至於太子那邊,從不曾以兄弟名義拜會。”


    許經年笑道:“喝茶。”


    晌午過後,許經年、劉懷安送張顯宗下樓,一樓大堂人滿為患,眾掌門眼見氣度不凡的中年錦衣衛對著十幾歲少年拱手作揖,紛紛交換眼神示意,再見那少年不卑不亢,似乎並未將男人放在眼裏,又低頭竊竊私語起來。


    張顯宗來去匆匆,帶著十幾名千戶策馬離去。


    劉懷安見許經年仍在客棧門口沉思,便笑道:“此人倒還算實在。”


    許經年道:“能坐上他這個位置的,哪有你想的那麽簡單。”


    劉懷安疑惑道:“你覺得他別有用心?”


    許經年笑著摸摸她腦袋說道:“是否別有用心尚不可知,但此行絕不像他所說隻為敘舊。十幾名赤衣千戶大張旗鼓,他恨不得告訴全天下自己進了五層樓,再聽其言,至少有兩層含義:其一,他知曉我們和太子公主的關係;其二,他還沒想好是否站隊太子一黨。”


    劉懷安問道:“你猜他來是為什麽?”


    許經年略一沉思,開口答道:“一來敘舊,二來多半是想讓我幫他除掉逯杲。”


    劉懷安擔憂道:“京城局勢複雜,咱們好不容易脫身,你可別又陷進去了!”


    許經年笑道:“嗯,我心裏有數,大會一結束馬上啟程迴太清宮。”


    午飯過後,陸續有住在下三層的掌門送上拜帖,他們無法登上四樓,又對五樓少年充滿好奇,隻能通過守梯侍衛遞拜帖試探。


    許經年自然不願拋頭露麵,隻命浮雲道長按拜帖順序依次迴訪,眾人這才知道住在三樓的三十名道士都是這少年帶來的,一時間太清宮的名字在中原各大門派間悄然傳播。


    晚飯前淩紫衣也來了一迴,千秋無絕色,悅目是佳人,雪山姑娘一襲白裙白靴,精心裝扮的臉頰分外清冷迷人,一入客棧便引得各門派世家子弟紛紛側目。


    淩紫衣果然如昨日所言,將玉佩藏在胸口衣服下,拉著劉懷安熱絡攀談,直言打聽了好久才找到姐姐住處,又自責升霧山分別後竟無書信往來,情真意切令人看來倒真如閨閣姐妹一般,劉懷安見她低眉順目一副伏低做小的模樣,一時間有些困惑兩人何時變得如此親密。


    許經年在旁邊戰戰兢兢,提心吊膽,生怕淩紫衣哪句話沒說好被瞧出破綻,偏這姑娘似要故意耍弄他,趁劉懷安不注意摸著胸口玉佩衝他眨眨眼,許經年大駭,忙將頭轉向別處。


    淩紫衣麵上表現得倒算禮數周全,與劉懷安寒暄了半個時辰便起身告辭。


    許經年如釋重負,卻聽劉懷安在旁邊嘀咕道:“我何時與她如此熟絡了?”


    少年心中有鬼,不敢搭腔,假裝沒聽到起身出門。


    距武林大會越來越近,長公主自迴京後便杳無音信,許經年生怕再被淩紫衣糾纏,窩在客棧做“大家閨秀”,穀才見他每日愁雲慘淡,算算日子丁修傑也該到了,便想出一個餿主意逗他解悶。


    桂林距天津千裏之遙,雁山派屬地方門派,隻得一張三人請柬。


    丁元金、丁修傑父子早早出發,一路跋山涉水終於趕到天津,在南城門遞了路引,守城士兵立刻拉下臉來,盯著少年冷冷道:“你就是丁修傑?”


    丁元金聞言頓感不妙,沒等開口身後已傳來清澈且愚蠢的迴應:“正是在下。”


    士兵大手一揮,對身後小兵道:“來人,將他綁了!”


    丁元金大驚,忙將兒子護在身後說道:“官爺,是不是有什麽誤會?我父子二人是來參加武林大會的,有請柬路引為證!”


    幾個士兵輕巧繞後,動作熟練掏出繩子,三下五除二將丁修傑捆綁起來,口中說道:“綁得就是你們!”


    丁元金不敢阻止,又不忍眼睜睜看著兒子被綁走,正騎虎難下之時,城門樓子上傳來一道聲音:“住手!”


    片刻後許經年自城門內跑出,穀才跟在後麵抱怨道:“本來是給你找樂子的,現在倒好,好人你做,壞人我來當。”


    許經年上前對丁元金行禮,口中解釋道:“本以為雁山派是丁兄領頭,想開個小玩笑,沒想到伯父親自來了,讓您受驚實在是晚輩之過。”


    丁元金哈哈大笑道:“許公子這玩笑可嚇煞老夫了!”


    丁修傑一腳踹向穀才,口中罵道:“姓穀的,我就知道你在他身邊教不出好事。”


    穀才自知理虧,應下一腳,對丁元金拱手作揖道:“晚輩孟浪,請丁幫主恕罪,今夜東臨閣,我做東賠罪!”


    丁元金聽說有酒可飲便笑道:“那我可要多喝幾杯!”


    是夜,東臨閣雅間內觥籌交錯,三人月餘未見,自有一番兄弟情義話敘。


    東臨客棧往西十裏,萬良辰府邸內,鶯啼燕舞,鼓樂齊鳴,臥房內幾個舞姬僅著寸縷,婉轉承歡,一名侍衛匆匆入府,走到臥房外隔門稟報:“國舅爺,許經年下樓了,在東臨閣雅間,此刻已有五分醉意。”


    房內男人猛地坐起,推開舞姬赤身裸體走下床榻,一臉興奮道:“好!太好了!按計劃行事!”


    侍衛應下後轉身離去。


    子時,東臨客棧五樓,床榻上的許經年突然睜開眼睛,夜深人靜,布鞋輕踩屋頂瓦片的聲音由遠及近,清晰傳入他耳中。


    劉懷安翻身嘟囔道:“怎麽了?”


    許經年輕聲道:“有人朝客棧來了,是個高手。”


    劉懷安並不在意,扭頭繼續睡去,她在許經年身邊待得太久,對危險早就沒了感覺,反正枕邊人能擺平一切。


    腳步聲在窗外停下,許經年靜觀其變,來人似乎有些忐忑,猶豫片刻後還是將手伸向窗戶。一隻筷子疾速飛出,紮穿手掌後停在麵前,離眼睛隻有半寸,手中鮮血汩汩流出,一身黑衣的中年男人一聲不吭,轉身逃走。


    許經年起身,對劉懷安道:“我去看看,你當心些。”


    劉懷安閉眼沉睡,半晌口中才含混答道:“嗯。”


    錦衣夜行,聽聲辨位,不消片刻便追到十幾裏外。


    黑衣人停止腳步,摘下蒙麵布轉身說道:“許老弟,論武藝天下恐怕無人能勝過你了吧?”


    竹筷猶插在手上,鮮血順著指縫滴落到鞋麵,許經年指了指男人額頭的汗珠說道:“擦擦汗。”


    逯杲咬牙道:“你還是關心關心懷安姑娘吧!”


    許經年大驚失色,顧不得再說話,轉身向客棧奔去。


    半個時辰後,街上聲如白晝,錦衣衛、禁軍、官府差役齊齊出動,一時間城內雞飛狗跳。以東臨客棧為中心,方圓五裏皆是重點,張顯宗親自坐鎮,錦衣衛挨間搜查。


    穀才善旁門左道,與許經年分析半夜擄人必定不敢走大街,跳上屋頂舉燈查看,果然發現三趟足跡,兩趟往東的是許經年與逯杲所留,剩下一趟一路往西延伸到國舅府門口。


    國舅府內燈火通明,中門大開,許經年執劍闖入,揮手便斬斷庭院內一棵大樹。


    連廊下,萬良辰坐在太師椅上,靜靜看著少年發瘋,穀才身形敏捷,繞到太師椅後,將一把匕首架在他脖子上。


    國舅爺不閃不避,等許經年稍稍冷靜些,才笑著開口道:“比我預料中來得快。”


    穀才將匕首一緊,冷冷道:“少廢話!人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夢江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木刀衙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木刀衙役並收藏一夢江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