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經年從階下囚搖身一變成為魁字營醫官,柳旭林等人待遇也跟著一並提高,被安置在軍營一處廢棄的小院裏。雖然條件依然簡陋,但比起牢房中不見天日的環境已經好了許多。


    “大龍骨湯”是民間江湖郎中慣用的偏方,在治療傷寒雜症方麵使用較多,對霍亂雖有些許治療效果,但想要根治卻並不容易,許經年怕趙星魁野豬品不了細糠,所以才留了一手隻把這最普通的方子給他。


    如今初入魁字營,自然是要納投名狀的。在征得趙星魁同意後,許經年帶著柳旭林等人在魁字營附近的山上忙忙碌碌挖了一天藥材,又命人連夜熬製湯藥在營內分發下去,第二天一早,症狀輕一些的士兵便已經能下床走路了。


    趙星魁大喜,命人將許經年的秘傳藥方記錄下來,小心翼翼地收入衣袖中。


    許經年見到他這副貪小便宜的樣子心中暗自竊喜。人嘛,最怕無欲無求,隻要有欲望,便有弱點可以攻破。


    魁字營的霍亂很快消除,許經年趁熱打鐵向趙星魁建議大量采摘囤積大藤峽山上的草藥,趙星魁對此並不感興趣。


    許經年便告知他自己夜觀天象發現潯州陰雨至少還要持續數日,屆時肯定會有大量風寒患者,如今潯州與中原運輸渠道中斷,城內藥材必定緊缺,若引起霍亂,魁字營的藥材和藥方將會成為救命稻草,到時可以趁機大賺一筆。


    趙星魁依法照做,果然奏效,這才發現許經年不僅精通醫術而且能觀象卜卦,善把握時機逐利避害,又精通用兵遣將之道,便擢升他為魁字營軍師。


    當然,趙星魁之所以敢大膽啟用許經年,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這名在魁字營中毫無根基的年輕人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既不懂武功便隻能依附於自己。


    柳旭林和藤甲衛依照許經年的囑咐每日躲在破落宅院內等待消息,日子一久便有些沉不住氣了。算來自離開巴中距今已半月有餘,消失的九黎劍毫無痕跡,又落入魁字營這個深坑,每每和許經年提起,對方隻有一個字——“等”。


    機會很快到來。


    七大營將軍每月初一必須上大藤峽主峰向侯大狗匯報軍務,每每此時七人便會明爭暗鬥互相挖坑,趙星魁腦袋遲鈍嘴巴又笨,往往在鬥智鬥勇中落入下風,若不是仗著一身軍功和早年追隨侯大狗的忠心,早就被踢下第一把交椅了。如今得到許經年這位智多星,便躍躍欲試想要看看他能不能以一敵六舌戰群雄。


    大藤峽主峰名曰九層樓,其勢巍巍兮直上青雲,其廣浩浩哉一碧萬頃,空山鳥語似化外仙境,綠樹青蔥如蓬萊樓閣,令大明朝廷頭痛不已的瑤族部落便隱藏於這九層樓之上。


    自魁字營至九層樓,須先下黔江順流而行,許經年立於船頭,大約行了十幾裏,忽見水下暗礁四伏,漩渦迴環,狂瀾倒卷,險象叢生,兩岸又有嶙峋怪石成片突出江心,其狀或如雞、或如狗、或如鼓。


    趙星魁拍拍許經年的肩膀說道:“到了!”


    兩人從淺灘處登陸,便立刻有崗哨上前盤查,許經年自打榮升魁字營軍師以後,便天天以一身書生裝扮示人,崗哨士兵見趙星魁帶了個文弱書生上山,便好奇向他詢問身份,趙星魁笑眯眯道:“他是我魁字營的寶貝!”


    自九層樓山下到頂峰,明哨暗哨共有十幾處,許經年一邊假裝孱弱不停擦汗,一邊暗中觀察上山道路,惹得趙星魁直言迴營要將他扔到斥候隊裏鍛煉鍛煉。


    行至峰頂,許經年這才知道九層樓名字的來曆,原來九層樓是由九座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山峰組成,峰與峰之間由鐵索橋相連,串聯在一起便構成了大藤峽最核心的權力部門——瑤寨。


    進入瑤寨,許經年立時便感覺到與貴州苗寨完全不同的氣氛。瑤族尚黑,善巫術,整個寨子散發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氛圍。


    議事廳位於苗寨內正中央,廳內正對大門的牆壁前放著一把巨大的黑檀木太師椅,太師椅上方懸掛一顆狼頭,從太師椅到大門口的空間兩側各有一排黑檀木椅子,木椅與木椅之間放置一張黑檀木茶幾。


    趙星魁進入議事廳時椅子上已經三三兩兩地坐了幾個人,他毫不客氣地走到第一張椅子前坐下,許經年便靜靜站在他身後,按慣例七大將軍議事都會帶一名心腹隨從,因此眾人也沒在意這名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一刻鍾後,一名身材瘦削麵龐清秀的中年男人風風火火走進議事廳,眾人連忙起身,許經年立刻意識到此人便是義軍首領侯大狗了。


    桂林民間傳說侯大狗人首虎身力大無窮,背上一雙黑色翅膀能騰雲駕霧,許經年對此肯定是不信的,但猜測此人應當相貌粗獷體態健碩,因此才給民間留下如此印象。


    如今見到真人與自己的猜測大相徑庭,便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侯大狗立刻覺察到向許經年的目光,對著他笑笑說道:“想必你便是最近魁字營中的大紅人許軍師了?”


    許經年忙彎腰行禮道:“卑職魁字營軍師許午陽,見過首領大人!”


    侯大狗擺擺手道:“不必多禮,既然入得此廳,便是兄弟!聽聞你能觀天象通醫理,還懂得用兵之法?”


    許經年斜眼看了看身旁的趙星魁,見他洋洋得意的樣子心裏暗罵這呆子被人在魁字營裏安插了眼線竟毫無察覺,隻得拱手作揖道:“都是營中兄弟瞎傳,隻是年少時跟隨父親行過幾天醫,萬萬不敢自稱精通醫理。”


    趙星魁對許經年的自謙很是不滿,對侯大狗強調道:“大哥,這小子確實是個人才,魁字營的霍亂就是按他給的方子治好的,前幾天我聽他的囤積藥草,在潯州城內大賺一筆!”


    侯大狗笑了笑說道:“那倒要恭喜你魁字營獲此良將了!”


    趙星魁沾沾自喜道:“我老趙就是運氣好!天降福星!”


    許經年被趙星魁這一波自取滅亡的行為震撼地心肝直顫,暗自揣測究竟是什麽樣的功勞讓他能在侯大狗這個笑麵虎跟前穩坐第一把交椅這麽多年。


    九層樓的會議更像是軍務匯報暨批判大會,大家坐在一起將上個月的戰績吹噓一番,然後就開始相互攻訐。


    展字營將軍韓文展率先向老對頭趙星魁發難,劈頭蓋臉罵道:“七大營同氣連枝,前幾日展字營出現霍亂,你趙老四明明有藥方卻不肯幫忙,是不是要在大藤峽自立門戶?”


    趙星魁笑道:“誰讓你成日裏找我麻煩,老子偏不給你藥方!”


    鳴字營將軍桑鳴蜩開口道:“我等同歸首領手下,本就是一家,如今你魁字營袖手旁觀落井下石,還有沒有把大哥放在眼裏?”


    趙星魁轉頭看向端坐在太師椅上的侯大狗,忙解釋道:“大哥,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看不慣韓老狗那副囂張的嘴臉!”


    韓文展冷笑道:“你我平日裏雖有分歧,但我凡事都以大局為重不與你計較,如今你為了泄私憤竟然拿兄弟們的性命開玩笑,傳出去讓天下人怎麽看我大藤峽?各路義軍如何對大哥信服?”


    趙星魁麵紅耳赤道:“我!我當時沒想那麽多!”


    許經年悄悄看向太師椅上的侯大狗,發現他正饒有興致地看著幾人吵架,似乎非常享受手下親信互相攻訐的狀態,心中大概也明白了這位義軍首領是略諳帝王製衡之術的。


    見幾人吵得差不多,侯大狗突然看向角落裏的許經年說道:“許軍師,藥方是你給的,魁字營也是你救的,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眾人紛紛將目光投向許經年,隻見這個文弱書生略一思索,張口說道:“魁字營發現霍亂當日便封鎖了軍營以防擴散,在此期間一直未曾與外界聯係,不知兩位將軍是如何得知趙大人手上有藥方的?如韓大人所言,七大營同屬首領管轄,遇事自該上報由首領統一部署,凡事都越過首領私下接觸,難道是要將首領架空?趙大人本想將秘方獻給九層樓以在全軍推廣,沒想到幾天前藥方竟不翼而飛,如此看來魁字營中說不定混入了朝廷細作,不如我們這就迴營查個清楚,魁字營每隻信鴿都登記在冊,近期誰手裏的信鴿少了想必一查就能清楚了!”


    韓文展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文弱書生,聽他慢條斯理地說完,登時惱羞拔劍成怒道:“哪來的小子,膽敢對本將無禮!”。


    許經年慌忙躲到趙星魁身後繼續說道:“如今首領命卑職開口,卑職隻是據理而爭,將軍妄動兵刃,我竟不知這九層樓上到底是誰在做主。”


    趙星魁取出流星錘吼道:“韓老狗,嘴上說不過就要動手,是欺負我魁字營無人嗎?”


    侯大狗對今日狗咬狗的局麵非常滿意,感覺自己首領的位子又穩固了幾分,終於清清嗓子製止道:“好了,咱們兄弟十幾年,不要為小事傷了和氣,此事就此打住。大祭司已將九黎劍送迴瑤寨,明日我將命人邀請雲南、貴州各部族於月中在大藤峽舉行祭祖大典,大典過後,天下歸心,各部都將為我所用。”


    桑鳴蜩開口道:“大哥,不如將這九黎劍取出讓兄弟們開開眼!”


    侯大狗道:“我已命五位長老在碧灘圩開壇設法護劍,屆時由聖女主持大典,大家自然會見到九黎劍。”


    碧灘圩距離九層樓大約十裏,是黔江下遊一處巨大的險灘,前臨滾滾大江,背枕崇山峻嶺,向岸邊與五位長老修行之地羅淥洞相接。侯大狗在碧灘圩上建造聖宮殿作為行宮,同時也是宗族祭祀慶典場所,其親衛軍隊都駐紮在那裏。


    韓文展問道:“大哥,聖女現在何處?”


    許經年心想該來的還是來了,他一路走來最擔心的便是遇到這聖女侯君夏,畢竟她是整個瑤族唯一知道自己與明朝廷有關係的人。


    侯大狗迴道:“半月前去往太原府了,還沒迴來。”


    侯君夏從太原迴到瑤寨後便提出要招漢人入贅,侯大狗自然不同意,兩人為此大吵一架,幾名瑤族長老也無可奈何。幾日後她留下一封書信離家出走,聲稱要前往太原接人迴來,侯大狗隻好將手下最信任的親衛派出去追她。


    許經年聽說侯君夏不在大藤峽,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又聽韓文展說道:“張廣的虎騎營孤軍深入湖南腹地數月有餘,如今已然完全失去聯係,這不是個好兆頭,首領該早做打算,將沿途軍隊收攏迴大藤峽,等時機成熟再圖大業。”


    侯大狗年近天命,人生最寶貴的幾年早已悄然逝去,精力也大不如從前,此次北上大概是這輩子圖謀中原的最後機會,誰料先頭部隊虎騎營一進入湖南境內便勢如破竹,一路高歌殺入腹地邵陽,沒等侯大狗高興便失去了聯絡。


    眾將深知他躊躇滿誌意在九五,一心想要效仿朱元璋揭竿而起成就一番宏圖霸業,因此雖然都明白虎騎營多半中了明朝廷的誘敵深入之計已被消滅殆盡,但沒人敢跳出來揭開這層窗戶紙自尋晦氣。韓文展與虎騎營將軍張廣是親家,受不了兒媳婦每日哭哭啼啼地喪氣樣子,這才大膽出言勸阻。


    侯大狗微笑道:“諸位將軍對此事有何看法?”


    趙星魁第一個跳出來說道:“我聽大哥的,大哥說打我就打,大哥說停我就停!”


    侯大狗微笑點頭,再次將目光看向廳中眾人。


    桑鳴蜩看著侯大狗的臉色開口試探道:“南下軍隊於廣州城外久攻不下,如今已暫退郊外山上修整,糧草大概還能支撐十日。”


    一直默不作聲的路字營將軍喬百路開口說道:“屬下認為開弓沒有迴頭箭,此時撤迴先頭軍隊將重挫我軍士氣。”


    侯大狗盯著剩下未表態的幾人,突然扭頭說道:“聽說許軍師自巴中而來,你對當前局勢有何看法?”


    眾人皆狐疑看向許經年,對這個兩次被侯大狗點名發言的年輕人深感好奇。


    許經年沉思片刻,快步走至大廳中央說道:“卑職以為,此時萬萬不可撤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夢江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木刀衙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木刀衙役並收藏一夢江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