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族族長名叫夏無憂,是個五十多歲的白發老頭,此時正拿著個煙袋坐在宗祠內的躺椅上曬太陽,見女人帶了兩個陌生漢人進來便上下打量了一眼開口問道:“娃娃,你們來我苗寨做什麽呀?”


    許經年拱手行禮道:“在下自巴中而來,欲南下前往桂林,想用馬匹跟貴寨換一些竹排。”


    夏無憂敲了敲手中的煙袋鍋子,慢慢悠悠道:“苗寨上次與你們漢人做生意,虧得一塌糊塗。自打那次以後我便決定再也不與你漢人打交道。”


    許經年道:“我們一行共十四人,用十四匹馬換苗寨幾支竹排,對族長來說應該是很劃算的買賣。當然,做生意總歸要講究個你情我願,若您實在不願意,在下也不好強人所難。”


    夏無憂從躺椅上緩緩起身,笑眯眯地說道:“生意就不必了,飯菜倒是準備了一些,不如吃完飯再走。”


    許經年正要推辭,柳旭林搶先迴道:“好!我也好幾天沒見葷腥了,那就謝謝族長大人了!”


    苗寨好些年沒見過外人,披甲執銳的藤甲軍一入寨內便引得一群族人圍觀,再看為首兩個意氣風發的俊俏少年,又有不少小姑娘羞紅了臉。


    族長家的吊腳樓位於寨內地勢最高處,許經年與老頭坐在門外聊天,中年女人在做飯,柳旭林則纏著小女孩問東問西。相處之下才知道中年女人名叫夏臨,是族長嫡女,多年前死了丈夫,便幹脆帶著女兒夏迎君迴到娘家住下。


    午餐很豐盛,夏無憂趁許經年等人大快朵頤之際試探道:“我看你們談吐舉止不俗,想必是中原大派裏出來的吧?”


    許經年道:“實不相瞞,我們此次南下是為了解決一樁江湖恩怨。”


    夏無憂眼珠子轉了轉說道:“先前聽你說要去桂林,我不要你們的馬,若你們能幫我去桂林做件事,我便命族人送你們南下。”


    許經年問道:“此事不容易吧?”


    夏無憂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這外孫女從小便有肺疾,巫醫斷定她活不過十五歲,老頭子走訪多年終於找到一個秘傳藥方,隻是有味藥材一直未能湊齊。”


    許經年問道:“此藥在桂林?”


    夏無憂道:“正是。”


    許經年道:“若是尋常藥材,就算族長不送我竹排,順手而為便能挽救一條生命,我又何樂而不為呢!”


    夏無憂訕訕笑道:“嗯,此藥名為天山雪蓮,是天山極寒之地所產,且存放殊為不易,我已探知桂林靖江王府便有一株,若是閣下能……”


    夏無憂話未說完,柳旭林便驚道:“夏族長,我們隻是借幾支竹排,你竟要我們去靖江王府幫你要天山雪蓮!”


    夏無憂尷尬道:“老頭子自知此事確實強人所難,隻是迎君還小,想到她十五歲便要死去,我這做外公的心裏總不是滋味。苗寨一年到頭見不到幾個生人,遇到你們總要嚐試一番。”


    許經年抬頭望向坐在桌對麵的小姑娘,瞧她不過十歲左右的樣子,雖然一直乖巧地低頭吃飯,但一雙靈動活潑的大眼睛滴溜溜轉著,竟有幾分劉懷安小時候的機靈勁。


    眾人默默吃飯不再說話,許久以後,許經年突然說道:“這筆買賣我做了!”


    柳旭林驚叫道:“師父你瘋了?幾支竹排換天山雪蓮!”


    許經年望著對麵一臉錯愕的夏迎君,笑著說道:“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讓我們一踏入苗寨便遇到她。”


    夏無憂道:“此話當真?”


    許經年道:“我許經年說話算話,隻要靖江王府有天山雪蓮,我必定想盡一切辦法將它帶迴來!隻是我們此行是路過桂林,需等南下辦完正事返程時才能幫你。”


    夏無憂笑道:“隻要你們肯幫忙,老頭子便是等上一年半載又有何妨!”


    柳旭林道:“老族長你就不怕又被我們這幫漢人騙了?”


    夏無憂搓著雙手尷尬笑道:“實不相瞞,各位一入苗寨便被下了追魂蠱,此蠱會在人體內蟄伏半年,若未能按時取出,便會將五髒六腑啃食幹淨。”


    柳旭林氣憤道:“我們誠心幫你,你竟害我們。”


    夏無憂忙解釋道:“這是苗寨用來自保的傳統,外人進寨必下蠱,並不隻是針對你們。”


    許經年道:“此事我一人承擔,與他們無關,族長將他們的蠱解了吧!”


    夏無憂命人將柳旭林和藤甲衛體內的蠱蟲取出,又對許經年道:“許公子不必擔心,就算沒能拿到天山雪蓮,你返程時路過苗寨我也會為你解開追魂蠱。”


    許經年笑道:“族長老謀深算。”


    下午,夏無憂命苗寨趕排手藝最好的幾名小夥子送許經年一行人下山。


    夏迎君盯著許經年怯生生說道:“大哥哥,你真的能帶迴天山雪蓮嗎?”


    許經年摸摸她的腦袋笑道:“我會盡力。”


    竹排順水而下,果然比騎馬快了許多,幾人下山後換乘大船,沿江南下不日便到桂林,顧不得欣賞桂林的美景,便又購置馬匹向南奔去。


    大藤峽位於黔江桂平段下遊,隸屬潯州府,河道曲折,江流湍急,危岩奇突,灘險密布,暗礁四伏,巨浪翻滾,江水洶湧,濤聲若雷。傳說古時有大藤如鬥,橫跨江麵,晝沉夜浮,供人攀附渡江,因而得名。


    自瑤族首領侯大狗舉兵叛亂後,此處便成為南方各州府談之色變的地方。瑤族叛軍作戰靈活,機動性強,往往襲擊一處便立刻撤退,等朝廷援軍到來時早已無影無蹤。


    至正統十一年,侯大狗已擁兵數萬,計有步兵、騎兵、水兵三軍,轉戰黔江兩岸,先後控製了柳州、潯州、梧州三府十多個縣,這年許經年才剛剛出生。


    至天順四年,大藤峽瑤軍向南沿珠江水係進入廣東,在廣州城外和雷州半島橫行;北上挺進湖南境內,機動性強的隊伍甚至遠達福建和浙江。


    早在桂林買馬時許經年便特別留意大藤峽的消息,一路南下又四處搜羅了不少侯大狗的情報,得知瑤軍連年鏖戰軍費緊張,便與柳家一行人偽裝成過往客商,從黔江上遊乘船而下。


    黔江江麵寬廣水流平緩,船至潯州,但見兩岸青山高聳層巒疊嶂,又有擂鼓操練之聲自山中傳來。柳旭林環顧四周,見偌大的江麵上隻有自家一艘船孤零零地飄著,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小船順流而下又行了十幾裏,見兩岸出現幾十艘戰船,許經年便知大藤峽到了,忙令藤甲衛將船頭事先準備好的糧草露出來。


    兩名富商打扮的公子哥,十二個布衣隨從,外加一艘載滿糧草的小船,在這遍布戰船的黔江之上猶如誤入狼群的小羊,瞬間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柳旭林依計行事,被捉上岸時慌不擇言地喊道:“我爹是巴中富商,莫殺我,我可以要錢來!”


    滿臉胡須的瑤軍將領一把抓住他的後脖領,轉手將他從船上丟到岸邊,這才笑嗬嗬道:“你能要來多少錢?”


    柳旭林驚慌失措道:“我巴中王家三代單傳,你要多少我爹都肯的!”


    將領自己也跳上岸,對地上的柳旭林說道:“很好!寫封書信迴巴中要錢!我看你這個幾個隨從倒是身強力壯,不如就留在我魁字營做苦力!”


    大藤峽山勢陡峭叢林茂盛,許經年和十二個藤甲衛被捆住手腳串成一排,沿路押送到魁字營軍營。


    魁字營是水軍,位列大藤峽七大營之首,營地所在位置距離侯大狗也最近。


    義軍成員複雜,侯大狗初起事時一唿百應,不僅周圍部族積極響應,連一些對明朝廷不滿的漢人也加入其中。隊伍逐漸壯大,地盤迅速擴張,侯大狗對義軍的掌控力卻越來越弱,有些距離遠的義軍雖然打著他的旗號,但並不聽從調遣。


    真正在侯大狗掌握之中的勢力有兩部分:一部分是瑤族部落,另一部分便是七大營。七大營是侯大狗的嫡係軍隊,由七名追隨他多年的外族親信掌控,分別是魁字營將軍趙星魁、展字營將軍韓文展、鵬字營將軍程鵬輝、鳴字營將軍桑蜩鳴、路字營將軍喬百路、秀字營將軍阮秀靈和鶴字營將軍張鶴。


    七大營中魁字營、展字營和鵬字營是水軍,鳴字營、路字營和秀字營是步兵,鶴字營是騎兵。它們組成了大藤峽義軍的主力,也是侯大狗的招牌。


    瑤族部落獨立於七大營之外,由族長侯大狗、聖女侯君夏、五位巫術長老和四位大祭祀組成權力機構,更多的是給予義軍精神上的支持,這是侯大狗的底牌。


    侯大狗在外是大藤峽義軍首領,對內是瑤族部落族長。軍隊與部族兩手抓,將大藤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但他的野心遠不止於此,他雖痛恨明朝廷,但對太祖皇帝朱元璋卻倍加推崇,一心想要效仿他問鼎中原成就天下霸業。


    自年前義軍北上進入湖南後,戰線逐漸拉長,大藤峽本部與湖南軍隊之間的通信被明朝廷切斷,南下廣東的水軍也頻繁失去聯絡,侯大狗這才發現因擴張速度太快導致失去一大批在外隊伍的控製權,義軍正從一唿百應走向一盤散沙,此時亟需一個能夠凝聚各部信念的機會,恰逢柳旭林攜九黎劍離開滄州,讓他堅信這便是上天賜予的機會。


    潯州氣候溫和雨量充沛,許經年等人被關到魁字營大牢後連著下了幾天大雨,陰暗潮濕的牢房裏到處都是水珠,時不時還有蟑螂老鼠爬過,柳旭林又開始唉聲歎氣起來。自從上次假模假樣的寫了封家書後他便被丟到這黑漆漆的大牢內,眾人都知道這封家書不可能得到迴應,又沒有機會逃出大營,隻能靜觀其變。


    這日機會終於出現,連綿陰雨使得潯州天氣忽冷忽熱,魁字營內不少士兵感染風寒,瑤族善巫術,但對藥石並不精通,使了幾個方子不但沒有阻止風寒症在軍中的傳染,反而悄然演變成了霍亂。


    眼見手下士兵一批批倒下,病急亂投醫的趙星魁將目光轉向大牢內的囚犯。魁字營大牢建在半山腰,裏麵不止關押戰敗的俘虜囚徒,還有大量過往漢人客商和散客,其中不乏精通藥石醫理的郎中。


    霍亂本就是讓人談之色變的瘟疫,魁字營怕動搖軍心自然不敢大張旗鼓地尋找郎中,許經年抓住機會獻上一副專治風寒霍亂的“大龍骨湯”藥方。


    作為魁字營的首領,趙星魁不敢輕易冒險將囚犯獻上的藥方用在軍中,先送去瑤族巫醫處驗證,再挑選幾個病情嚴重的士兵試藥,幾個時辰下來果然有所好轉。


    晚上,許經年被從牢中提了出來,幾個士兵押著他一路向營區走去。艾草味充斥著魁字營大營,不時有蹲在營帳外嘔吐的士兵和抬著屍體的雜工出現,霍亂蔓延的速度顯然超出了預料,以至於整個軍營都陷入恐慌之中。


    趙星魁靜靜坐在營房中,一把流星錘放在身前案幾上,見到五花大綁的許經年進門便佯裝生氣道:“誰讓你們對許先生如此無禮!”


    幾個押送的士兵連忙拱手求饒,趙星魁這才假惺惺上前將許經年身上的繩子解開,笑著說道:“哎呀,沒想到咱們魁字營裏還有許先生這樣的能人,恕我趙某有眼不識泰山了!”


    許經年順勢彎腰作揖道:“將軍威震八方,功蓋乾坤,能為將軍排憂解難是小人的福分。”


    趙星魁哈哈大笑道:“好!很好!許先生家住何方?”


    許經年低頭謙卑道:“小的自巴中而來,隨少爺往廣州運送糧食。”


    趙星魁轉身迴案幾後坐下,眯起眼睛說道:“先生的醫術倒不像是下人。”


    許經年迴道:“小人本是醫傳世家,自小跟隨父親研習醫術,後父親亡故,家產被叔伯所奪,這才不得已賣身為奴。”


    趙星魁唏噓道:“世道如此,賣炭翁冬天挨凍,打獵人常年受餓,你父親一世治病救人卻早早亡故,這就是造化弄人。”


    許經年感慨道:“如將軍所言,世道艱辛,人情冷暖,自家產被奪,我居無定所四處漂泊,不得已將自己賣入城中富戶做家奴,實在是愧對先人。”


    趙星魁見鋪墊的差不多,便又起身上前對許經年說道:“先生不如留在我魁字營,總比迴巴中做家奴強!”


    許經年受寵若驚道:“小的才疏學淺,隻怕耽誤將軍的大計!”


    趙星魁握住許經年的雙手,一副相見恨晚的樣子說道:“如今營中正缺醫官,先生此時出現,豈不正是上天助我!”


    許經年也假惺惺激動道:“承蒙將軍不棄,在下願效犬馬之勞。隻是我家那公子與我有救命之恩,不知可否放他們離去?”


    趙星魁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幾下笑道:“這個自然,等他們家裏的銀票一到,本將馬上送他們離開!”


    許經年心中暗罵趙星魁狡黠,臉上卻表現得興高采烈。


    趙星魁倒也做了些讓步,將柳旭林和十二名藤甲衛從牢中轉移到軍營裏,好吃好喝地招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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