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山西一路翻山越嶺,待三人一驢踏入巴中地界時已是一個多月以後了。


    小毛驢瘦了一大圈,刺雲道人的草鞋破了底,劉懷安粉嘟嘟的小臉變得蠟黃,隻有許經年在一路大補藥材的溫潤下麵色紅潤,身體越發強健起來。


    巴中地處四川北部川陝交界處,東鄰達州,南接南充,西抵廣元,北接陝西漢中。


    刺雲道長的太清宮便位於巴中北部的升霧山上,山中峰林俊美,洞穴幽深,山泉密布,林海浩蕩。


    許經年第一次見到升霧山時就被驚掉了下巴,不似北方孤零零一座立在那裏,川蜀境內的山川往往連綿一片,放眼望去竟不知頭尾在哪裏。


    旁邊的劉懷安將行李一扔,叫道:“終於到家嘍!”


    小毛驢叫了幾聲迴應著劉懷安。


    倒是許經年一臉憂心忡忡。


    刺雲道長命劉懷安以輕功入山先行通傳,自己則牽著許經年的小手慢慢向山中走去。


    此時立秋剛過,滿山遍布紅色楓葉,一路眼花繚亂,更有怪石奇洞,流水淙淙,又見山頂雲霧繚繞,似是要聳入雲端直上九天。


    師徒二人走了半日,許經年忽見一處開闊山峰,峰頂以石板鋪地作為台階,拾階而上見一片恢弘建築群,入口處屋頂懸掛一塊巨大匾額,上書“太清宮”三字。


    匾額之下,道觀前門大開,十幾個道士已經等候在門前,一見到刺雲道人,眾人連忙行禮道:“恭迎掌門迴宮!”


    刺雲道人對為首一名約莫三十歲的道士說道:“浮生,我不在的時候觀中可有異常?”


    被稱作浮生的道士忙道:“迴稟師父,您外出時觀中一切正常!師兄弟們操課勤奮,未曾懈怠!”


    刺雲道人捋了捋山羊胡點頭道:“甚好!甚好!”


    說完又指著躲在身後的許經年到:“他叫許經年,是老夫新收的徒弟,你且帶他安頓下來,明日我要行師徒之禮收他為入室弟子。”


    眾人臉上露出羨慕神色,浮生道士連忙將師徒二人迎入太清宮內,又帶著許經年向後院走去。


    後院是刺雲道長和夫人王秀茹的住所,劉懷安作為山上唯二的女性自然也是住在這裏。


    浮生一邊帶路一邊用眼角偷偷打量身旁的許經年,五歲的小孩兒緊緊拽著浮生上衣衣角,飛快的邁著步子,生怕跟不上對方的步伐,浮生見此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二人行至後院門外,浮生隔門喚了一聲:“師娘,人到了!”


    首先跑出來的是劉懷安,手上還拿著一根雞毛撣子,向許經年叫道:“你們怎麽走得這麽慢,我和奶奶已經把你的房間收拾好了!”


    許經年見到劉懷安,膽子也大了起來,迴道:“師父說帶我認認山門,繞了些路。”


    兩人正說著從院內傳出一陣帶笑的聲音:“是年兒到了嗎?”


    人未到,聲先至。許經年隻覺得這聲音溫婉動聽,似有幾分母親的感覺,便見到自院內走出一位婦人。


    多年後當許經年再迴憶起初見師娘時的情景,依然會忍不住彎起嘴角。


    那是一個對自己溫柔到骨子裏的婦人,他清楚的記得她彎腰蹲下,滿臉笑意捏著自己肉嘟嘟的小臉,感歎道“可憐的孩子!”


    刺雲道士早已通過書信告知夫人王秀茹一路發生的事情,對於這位唯一的入室弟子,她更多的情感是疼愛和憐惜。


    女人總是天生多愁善感一些的,對於五歲孩子的遭遇也更容易共情。


    牽著許經年的小手走進院中,王秀茹指著東側廂房道:“東廂房已經收拾出來了,年兒以後就住那裏。”


    劉懷安一臉驕傲的說道:“是我和奶奶一起收拾的!”


    王秀茹與刺雲道長相差十二歲,今年不過四十出頭,平日裏保養得當,看上去也才三十五六歲的樣子,明明是溫柔似母親的師娘,卻被劉懷安一口一個奶奶的叫著,讓許經年覺得很不舒服。


    隻是當下又不好發作,隻能悻悻的來到自己房間。


    推門而入便見到房間正中擺著一張圓桌,圓桌西側靠窗處,一張巨大的書桌上放著筆墨紙硯和一堆看不懂名字的書籍,坐在書桌前正對窗外不遠處一棵參天大樹,圓桌西側放著一堵屏風,屏風之後靠東牆則是床榻,整個房間大且規整,應該是兩間廂房打通後合為一間的。


    許經年身後的劉懷安雙手叉於胸前,得意道:“怎麽樣?小經年,這房間可還滿意?你看看這被子,是奶奶親手縫的!”


    許經年仔細看去,見那床榻上的被子厚實充盈且針腳細密,被角處用細線繡了一個小小的“年”字,一時間忍不住用手摸了摸。


    自打上元節那夜家中出事,他已經大半年沒有睡過這麽舒服的房間,此刻身處其中,竟然有一股不真實的虛幻感。


    王秀茹摸了摸許經年的腦袋安慰道:“年兒,就在這安心住下,以後師娘就是你親娘!”


    難以抑製的情緒湧上心頭,許經年再也忍不住,撲到師娘懷裏哭著喊道:“師娘……”


    來到升霧山的第二天,一大早許經年便被鞭炮聲和道士的早課聲吵醒。


    來到太清宮有了自己的房間,再也不用忍受劉懷安每夜各種稀奇古怪鬼點子的騷擾,因此昨夜得以早早入睡。


    許經年感覺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睡的這麽安穩過,一睜眼整個人神清氣爽,再一偏頭便迎麵看到劉懷安閃著一雙大眼睛趴在床頭邊盯著自己,小家夥嚇了一跳,道:“你,你做什麽?”


    劉懷安壞笑道:“日上三竿還賴床,羞不羞!今日要行拜師大禮,爺爺一早就在沐浴焚香準備了,此刻大夥都在前廳等著呢!”


    許經年慌忙起身,劉懷安笑眯眯地指著床邊椅子上一套嶄新的衣服道:“呶,奶奶讓我給你的,趕緊穿上要來不及了!”


    許經年穿戴整齊,正要洗臉卻被劉懷安一把抓住道:“爺爺都等你半天了,你還在這磨磨蹭蹭,等下惹他不高興了趕你下山!”


    許經年聞言也顧不得洗臉,拉著劉懷安拔腿便向前廳跑去。


    二人跑到前廳,許經年打眼一看並未見到刺雲道士,倒是昨天給自己帶路的浮雲師兄正忙著指揮幾個道童擺放桌椅茶具布置場地。


    聽到有人跑進來,浮雲扭頭看了一眼,指著許經年的臉不解問道:“小師弟你這個臉是怎麽迴事?”


    眾道童聞言都看向許經年,頓時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許經年一臉納悶的看著眾人,劉懷安見狀賊笑著從懷中掏出一麵銅鏡放在他麵前,隻見鏡中臉上一隻用墨汁畫的烏龜盤踞而上。


    想到拜師大禮就要開始,又怕被師父趕下山門,許經年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哭聲很快驚動了刺雲道人,走到前廳一看,浮雲一邊安慰許經年一邊用水幫他清洗著臉上的墨汁,旁邊的劉懷安正嘻嘻哈哈的跳著腳。


    刺雲道長生氣道:“臭丫頭,看我今天不打爛你的屁股!”


    劉懷安拔腿便跑,刺雲生氣的追出門去,爺孫倆在院子裏追了半天,小姑娘縱身跳上一棵大樹,刺雲追到樹下,看了看身上嶄新的道袍,又看了看樹上的劉懷安,氣道:“臭丫頭,你給我下來!”


    劉懷安邊吐舌頭邊衝著樹下的老頭做鬼臉,叫囂道:“有本事你上來呀~”


    刺雲心疼自己嶄新的道袍,隻能威脅道:“你下來!”


    劉懷安搖頭晃腦道:“你上來呀~”


    二人正鬧著,突然自院外走進來一男一女,男人衝著樹上的劉懷安嚴肅道:“安兒,還不快下來!”


    劉懷安扭頭看了一眼聲音傳來的方向,看清來人後慌忙從樹上跳了下來。


    隻見男人雖身著一身灰色素衣,但身姿挺拔麵容莊重,自帶一股威嚴氣勢,身旁的婦人頭戴玉簪身著錦衣,映襯的本就清冷的氣質更加出塵。


    男人跨步上前,跪地行禮道:“爹,孩兒給您請安!”


    刺雲冷哼一聲迴道:“不敢當劉大人如此大禮。”


    婦人見狀連忙上前解圍道:“爹,怎不見娘在院中?”


    刺雲和藹道:“你娘在後院,你且去陪她吧!”


    婦人連忙拉著男人向刺雲告辭:“爹,那我和青山先去給娘請安,晚些時候再來陪爹。”


    見二人走遠,劉懷安才從刺雲身後鑽出來,瞧著二人消失的方向憂心忡忡的問道:“爺爺,我爹今晚是不是要在這過夜?”


    刺雲反手抓著劉懷安的後脖領將她提起,怒道:“臭丫頭,別想轉移話題!看我今天怎麽收拾你!”


    這邊爺孫倆在院子裏鬧著,那邊前廳裏浮雲道士也給許經年洗好了臉重新梳妝了一番。


    一個道童跑來稟報道:“師兄,師娘喚小師弟去後院。”


    浮雲將小師弟送至後院門口便轉身離去。許經年走進院中,見師娘正與一男一女坐在院子裏的圓形石桌旁品茶,走上前怯怯地叫了聲師娘。


    王秀茹招手將許經年喚至身前,攬在懷中道:“年兒,這兩位是懷安的爹娘!”


    許經年心想懷安的爹娘不就是師父的兒子媳婦,便磕頭道:“給叔叔嬸嬸行禮!”


    王秀茹笑著將許經年扶起,又攬入懷中指著中年男人道:“傻孩子,他是我和你師父的獨子,叫做劉青山,你該叫青山師兄,旁邊這位是你青山師兄的媳婦兒,名叫薛寧一,你該叫寧師姐!”


    許經年又糯糯的叫了兩聲,劉青山開口道:“娘,這孩子真有爹說的那麽玄?”


    王秀茹臉色一變,忙道:“不要在孩子麵前說這些!”又對懷裏的許經年道:“年兒先去前廳陪師父,師娘等下便去尋你們。”


    許經年這才起身告辭。


    見小孩子走遠,王秀茹這才歎息道:“這孩子是個苦命人,我與他有眼緣,不管是不是身負氣運,我都會待他如自己的孩子一般!”


    劉青山點點頭,忽又抱怨道:“不知爹是怎麽想的,那孩子那麽小,收了做個徒孫也就罷了,如今收作入室親傳弟子,以後安兒可不就低了一輩!”


    王秀茹笑道:“這話可別當著你爹的麵說,否則少不得又要爭吵一番。再說依我看雖然差著輩,安兒可沒把年兒當做長輩,聽說早上又把年兒弄哭了!”


    一直默不作聲的薛寧一開口道:“安兒確實嬌縱了些,辛苦娘得空多管教管教。”


    王秀茹點點頭,道:“自然該如此,時候不早了,拜師禮也差不多要開始了,你們先去前廳候著吧,我也該準備準備了。”


    劉青山夫婦便告辭離開後院。


    太清宮的拜師儀式都是在太清正殿進行,刺雲道士作為太清宮掌門門徒眾多,但都是以修道之名作為門派弟子傳授武藝和道法,像許經年這樣作為入室弟子同吃同住的卻是頭一個,因此特意將拜師儀式設在前廳以示不同。


    太清宮人口眾多,隻有刺雲道長親傳的幾個弟子和部分門派骨幹才能在前廳參加今日的拜師儀式,其餘道眾都聚在太清大殿內焚香祈福。


    許經年第一次見到師父身著道袍一本正經的樣子,與平日裏和藹可親又詼諧幽默的形象大相徑庭,心裏不禁覺得有些好笑,悄悄與旁邊的浮雲師兄說道:“師父怎的這副裝扮,一點也不可愛。”


    浮雲瞪大眼睛道:“師弟何出此言?師父乃巴蜀第一高手,飛針摘葉彈指間取人首級,在太清宮更是不可褻瀆的存在,何來‘可愛’一說?”


    許經年心裏暗道這說的是自家師父麽,師父不是一向笑眯眯的毫無架子麽!


    正想著隻聽廳內一名道士喊道:“拜師儀式正式開始!”


    磕頭敬茶自是不可缺少的環節,一通繁瑣的流程下來,跪在廳裏的許經年膝蓋已經開始發酸,偷偷瞥了瞥正坐在八仙桌旁一本正經長篇大論的師父,許經年悄悄挪了挪小腿。


    師父的高談闊論自己是一句也沒聽懂,隻覺得酸痛自膝蓋慢慢延伸到小腿,已經開始麻木起來。


    再看看左右身後一同跪著的師兄們俱是認真聽講,許經年感覺雙腿愈發沉重起來,正想再偷偷挪動一下左腳,卻突然感覺一隻小手輕輕碰了碰自己的右腿。


    許經年斜眼瞥去,卻見跪在右邊的劉懷安目不斜視盯著前方,膝蓋卻悄悄挪了挪。


    再看她膝蓋下方,赫然墊著一個長條形的棉墊,此刻劉懷安正悄悄挪動膝蓋一點一點將棉墊往許經年膝下挪動。


    許經年瞥見劉懷安一本正經目不斜視的樣子,心想這丫頭鬼主意還真是多,順手便將墊子悄悄壓到膝蓋下。


    兩人正做著小動作,隻聽刺雲道長道:“今日,我收許經年為入室親傳弟子,列位應當擔負師兄之責,親之愛之。”


    眾人齊聲應道:“謹遵師父教誨!”


    刺雲道長又對許經年到:“年兒,為師有一句話贈與你,你定要謹記在心!”


    許經年連忙應道:“弟子洗耳恭聽!”


    刺雲道長正色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望你勤學善勉,莫要辜負了為師對你的期望。”


    許經年大聲應道:“謹記師父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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