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曦以那雙慧黠的眸子觀察著蕭宸。


    雖然他表現得從容,但從他克製的神態中,她卻讀出了比初見那會兒更為內斂的驚慌失措。


    蕭宸很聰明,但他不懂情感,興許是這樣才關心她到越界了?生出了異樣心思??


    沒有等到她的迴答,蕭宸忍不住抬眸看她。


    明明是一張足以驚豔天下的麵龐,卻清冷自持的毫無攻擊性,溫柔靜謐的眸子裏彌漫起迷茫的薄光。


    他謹小慎微的將情感埋藏起來,卻還固執的用眼睛追問她,男歡女愛需要教嗎?


    她輕輕鬆開了蕭宸,轉過身去,平靜道,


    “興許你以後娶了皇妃自然就懂了,迴屋睡去,小爺房裏不想留人伺候。”


    安靜的屋內,蕭宸漸漸平複的唿吸清晰可辨,他琢磨不定她心中所想,默不作聲地單手撐著木踏起身。


    轉身時彎著腰,清瘦的身影顯得很是狼狽。


    院內,銀色的月光將他的影子在拉的很長,很長。


    他捂著心口,那些被止不住的情愫緩慢又洶湧地填充著,脹得生疼,隨時都會崩泄。


    迴到西廂。


    蕭宸孤坐在床前,摩挲著掌心的菩提佛珠,放在唇邊吻了又吻。


    她似鏡花水月,離她越近,越是泥足深陷,難以自持。


    光是看著她的臉,渾身血液都會快的止不住。


    敏感的肌膚被她的手指觸碰,處處都叫囂著歡愉。


    他是不懂男歡女愛。


    但如果沈君曦願意觸碰他,願意親吻他……那對他而言就是魚水之歡,就是極樂之巔。


    …………


    第二日。


    辰時,沈君曦沒起來,蕭宸看了一眼她緊閉的窗戶便去上課了。


    他想一直留在萬鬆書院便是請假也不能耽誤課業。


    蕭宸走在去講堂的路上,從前那些對他冷眼相待的書童或是學生,見他都少不了拱手行禮,禮儀周全。


    他恍然想起沈君曦那一句:尊嚴建立在權勢之上。


    昨日他落下課,周學府的書童竟還特地趕來告訴長青當日布置的課業以及作業,讓他莫要忘了交。


    蕭宸知道他們巴結的不是自己,而是沈君曦。


    萬鬆書院乃至整個北唐,誰不知道鎮國侯沈君曦權傾朝野,深得皇帝寵愛。


    能將尚書嫡子關押宗正院。


    能將神武軍淩墨的官職升降自如。


    能將一個被差些廢為庶民的皇子捧成藩王。


    那日衝撞他的妾室更被判了腰斬酷刑,當街行刑,以示效尤。


    她是超一品鎮國侯,未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殺予奪盡在她手,風光無限也四麵受敵。


    若真的風光,又怎有這些事呢?


    關押何瑜,是因皇帝欲下誥命,辱她生母。


    斬殺姬妾,是因生父薄情寡意,要她難堪。


    就連幫他,亦是費盡心思,好不容易搏到軍資還被貪汙了去。


    被逼的步步為營,日日不得安寧,才是沈君曦的處境。


    ……


    “宸王慢著!”


    講堂門口,一位往日與他並無來往的學子叫住了他,客氣道,


    “聽聞小侯爺病了,在下從家裏帶了些上好的燕窩,雖比不得皇上賜的,但也算上乘。”


    說著便將手上拿著的禮盒遞給蕭宸。


    蕭宸蹙眉,剛想拒絕,禮盒被走出來的張楓林接過。


    張楓林接過禮盒,往上加了個雕工精致的木盒,疊在一起,雙手遞呈給朝著蕭宸,笑著說道,


    “君曦兄染了風寒,小弟也從家裏拿了些蟲草,還請宸王晚些迴去一同帶給君曦兄,小弟與陳鋒兄弟的一點小小心意,君曦兄該是不會拒絕。”


    沈君曦平日與張楓林等人還算有些來往。


    張楓林一句話既幫襯了原本會被拒絕的陳鋒,又讓蕭宸難以不接下轉交。


    奈何,在蕭宸眼裏沒什麽不好拒絕的事。


    他的臉色一如清霜素雪,冰清水冷的不起波瀾,嗓音寡淡,


    “本殿要進去上課,讓讓。”


    陳鋒一臉尷尬,張楓林到底是老油條了,這會兒被蕭宸駁了麵子僅是訕笑了下,


    “好,那小弟晚些時候上門給小侯爺送去。”


    往日講堂內的李淼等人要是見蕭宸狂傲如此,肯定會發作。


    這會兒假裝沒看到。


    他們能這麽老實,不僅僅因為蕭雲澤沒來上課,更因為昨日沈君曦與蕭宸相伴出宮的模樣被不少下朝的官員瞧見了。


    這件事傳遍了整個朝堂,官員們下朝迴敲打自家在書院上課的兒子,萬不能招惹蕭宸。


    李淼的父親也免不了寫信好生叮囑他一番。


    今日本該是周學府的課,但來人卻是蔣公明。


    進門時蔣公明多看了蕭宸一眼,到了中午放課將他留了下來。


    “你可知道,老夫為何留你?”


    蔣公明拿著書卷,麵色冷肅的盤坐在桌前。


    說話時並沒有看蕭宸。


    蕭宸站在他麵前,低頭迴道,


    “學生不知。”


    蔣公明放下了書,他老態龍鍾的臉上神色謹嚴,眼睛依舊有年輕時獨攬大權的寒懾,也不再賣關子,正色寒聲道,


    “四月前,老夫允你進書院助你躲過一劫,當下劫難已過,你該走了。”


    窗外投射進來的光為麵前少年的臉上打上了生動的側光,他低眸斂目,任由長長密密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了兩片灰暗的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睛。


    蕭宸抿了抿薄唇,問道,


    “學生笨拙,不知緣由。”


    蔣公明冷哼一聲。


    “你機關算盡,從進書院起就千方百計的接近沈家小子,旁人看不出來,為師還能不知道?這世上沒那麽多巧合。”


    蕭宸低頭迴道,


    “老師說的不假,確實沒那麽多巧合,但學生僅是心急為了救出深陷折磨中的母妃,亦拿出長佑令願幫助關外沈家軍,沒有半分想利用小侯爺心思。”


    蔣公明冷“哼”一聲。


    “說實話,在老夫諸多學生中,你文資尚優,騎射武藝也算得皇子中的佼佼者,但知足者可得安生,如鄙陋小人貪得無厭必受反噬!”


    這一句,蔣公明的語氣格外嚴厲苛重。


    蕭宸抬起頭。


    他與蔣公明對視的眼神幹淨澄澈,溫柔平靜,實則卻含著凜凜犀利,儼然道,


    “老師教得中庸有言,凡預則立,不預則廢,學生初時接近小侯爺僅為救母,從始至終,事無巨細對小侯爺無欺無瞞,算得君子坦蕩。”


    “君子坦蕩?你可知外麵如何妄語君曦?這是沈昊山不在,沈昊山若在定不饒你,老夫活著便不得你癡心妄想!”


    “老夫本想留你一條命,沒想到卻是養虎為患!”


    蔣公明動了氣,他從前教過蕭宸,但當發現蕭宸有為君之資後便不願意教了。


    蕭宸身上流著異國的血夜,真將他培養起來隻會是未來正統皇儲的威脅。


    麵對蔣公明的冷沉的厲色,蕭宸不躲不閃,他平靜的問,


    “原來老師一直都對學生頗具微詞,難怪任由學生被眾人欺辱踐踏卻不聞不問。”


    “可是老師憑什麽斷定,學生不能用所擁有的才能,背景,為她披荊斬棘,逢山開路?”


    少年眸底突如起來的犀利猶如被塵封多年的利刃出鞘,寒光乍現間令蔣公明心底無名驚慌。


    蕭宸變了,他不再溫良。


    “你身上流著榕國皇室血脈,能活著已是萬幸,還妄想爭儲嗎?!滿朝文武、南北潘王,任誰都不會答應!你天生命賤如此,若想借此爭奪,北唐河山勢必大亂!”


    這一刻,蔣公明眸底已起殺意。


    他顯然誤會了蕭宸的意思,但就算他不誤會,他也不會相信如今的蕭宸沒有這份野心!


    人一旦被認定是黑的,未來怎麽洗白都有汙漬。


    天生命賤?


    蕭宸忍著被刺痛酸澀,他朝著蔣公明拱手行禮,


    “老師息怒,您是小侯爺最敬重的人,學生亦想如小侯爺一般敬重您,學生弱冠後自會離開書院,不再叨擾老師。”


    “學生告辭。”


    蕭宸走的決絕,毫不猶豫,全然不看蔣公明指著他的厲色。


    全然不想再聽那些未曾言語出的惡語。


    他看清蔣公明眼底的殺意就夠了,人人都覺得他命賤,唯有沈君曦對他說,“明珠蒙塵仍明珠,美玉自當再盈華。


    蕭宸低頭,眸光恬靜的摩挲著腕間珠串,興許,這世上唯有她眼裏,他才是個人,沒有貴賤之分,擁有喜怒哀樂的正常人。


    哪怕他母妃也從未關心過他想要什麽。


    僅會日日讓他認命。


    日日訓他不得爭,不得恨。


    仿若他本該苟延殘喘,仿佛他心非肉長,與旁人不同似的。


    枯木逢春,枯骨生肉。


    他新生的血肉的確與旁人不同了。


    蕭宸離開講堂走到廊道拐角,看見一群身著官服的太醫背著藥箱行色匆匆的朝著梅苑方向走去。


    他眉頭微皺跟上,驀然瞥見假山裏繡鶴官服一角。


    綠色錦袍,繡白羽仙鶴。


    是宮中掌管整個太醫署的太醫令魏賢在裏麵。


    他出現在這裏讓蕭宸心中一緊。


    假山後就傳來急切的聲音。


    “這迴真要天塌了,老將軍剛因軍資不足要班師迴朝,小侯爺在這個節骨眼寒傷入肺,傷及六脈,癆病之象,下官迴去該如何同陛下交代?!”


    魏賢沉吟迴道,


    “祝醫師你先別多慮,小侯爺尚且年少,陛下卻邀她飲烈酒,不少大臣親眼看到宸王扶小侯爺踉踉蹌蹌出地宮,落下了病根,治不好也怪不到我等頭上,迴宮後如實稟報便可。”


    “魏大人,還是求您換一位醫師給小侯爺,下官實在擔心老將軍迴來不分青紅皂白拿我問罪!再者,若是醫治不好,以後陛下隻會怪下官庸才,怎麽會再提病因?下官恐怕人頭不保啊!”


    被稱為祝醫師的男子的聲音惶恐。


    他也算倒了八輩子血黴,恰好今日值班,萬鬆書院的神武軍請他來看給沈君曦來看診。


    他沒多想就來了但誰能想到沈君曦病的竟然會那麽重!


    他嚇得將沈君曦病情告知了北唐帝。


    北唐帝聽到“癆病”二字也被嚇得不輕,派著大內總管常福帶著全部在職太醫來了診脈。


    然而其餘太醫在為沈君曦把脈後,確定了嚴重性。


    誰都沒信心接診她,大家都在推脫。


    他作為第一個為沈君曦看診的醫師,躲都躲不掉了!


    兩人說的話讓蕭宸驚在心中,心慌意亂。


    昨夜她分明安好,怎麽可能一覺醒來病重?


    “魏大人,小侯爺昏睡過去了,您趕緊迴來瞧瞧啊!”


    常福老遠就扯著公雞嗓一陣喊,魏賢連連應下,腳下生風的跑進梅苑。


    梅苑屋內。


    一襲神武軍裝的沈小北守在屏風外,他望著成群的太醫將本寬敞的屋內擠得滿滿當當,眉頭都扭成蚯蚓了。


    看那魏賢愁著臉走進來,沈小北開口說道,


    “我家主子累倦得很,你速速讓這群庸醫出去吵吵,別打攪我家主子休息。”


    魏賢點頭道好,他先繞過屏風為沈君曦把脈,確定她是睡了而不是常福說的暈過去才鬆了口氣。


    隨後,一幫太醫緊跟魏賢魚貫而出。


    見蕭宸走進來,都僅是急匆匆的拱手而拜了下。


    院子裏每位太醫都低著頭,表現出麵對疑難雜症極不拿手的模樣。


    “小侯爺體內陰虛陽衰,惡寒發熱骨筋皆痿,實在不易治好啊,我等該如何是好?”


    祝青鬆最先開口,滿臉凝重。


    其餘人立刻跟著附和病情兇險,將沈君曦的病越發誇大其詞。


    如沈君曦說的,在宮中做太醫,醫術遠不如會做人重要。


    眼瞧著一眾人氣氛異常沉重,常福手持拂塵,緊張兮兮的問道,


    “咱們小侯爺…難道這就不行了?”


    正在嚴肅討論沈君曦病情的魏賢像是才注意到常福,他輕咳一聲,凝重迴道,


    “那倒不至於,隻是小侯爺此次邪風入體,傷及了根基,怕是治好了,也會留下病根。”


    常福放下了心,對他來說,沈君曦隻要不死就沒什麽事了。


    否則帝王發怒,難免牽及無辜。


    他朝著魏賢一板一眼的說道,


    “雜家先迴宮向聖上複命,還望魏太醫盡快拿出醫治小侯爺法子,聖上這心裏可緊著侯爺呢,不容有失。”


    魏賢聽了,連連道是。


    *..................


    屋內。


    終於得了清淨的沈君曦睜開了眼睛,坐起身朝著掩不住彷徨的蕭宸眨了下眼睛。


    看她原本泛著淡淡紅澤的麵龐蒼白一片,連緋紅的唇都失了顏色。


    蕭宸顧不上自持儀態,幾步走到她床邊,蹲下身,急聲詢問,


    “這是怎麽迴事?昨晚分明……”


    話還沒說完見,沈小北朝蕭宸擠眉弄眼的“噓。”了一聲,抬手,大拇指朝外指了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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