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知是無情還是有情,臘月九是風平又日暖,絲毫不見狂風的蹤影。


    若非狂風肆虐的痕跡猶在,真教人以為昨日種種不過夢一場。


    無論是何種夢,夢醒後,該如何還是如何。


    但到底昨日不是夢,種種落於一些人身,帶來的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由生到死是翻天覆地,由無到有也是翻天覆地,而生死更是常與有無交織。


    這一日,賑災救濟將將展開,都城內外所議所論皆是災情與災民。


    無人在意處,大司空極快地處置了那幾位攻訐宗氏的禦史。


    一位留下陳情血書後,於家中認罪自殺。


    另二位保住了性命,主動入宮向至尊請罪,又自請免了官。


    而罪狀,皆不是攻訐宗氏之罪,皆是不履行禦史職責的罪。


    按理,不履行職責不定是死罪,自殺的禦史可以不死,但,隻有死了人,事情才是徹徹底底地結束,不會再有反複。


    他人的命與手握的權勢相比,多數時候多數人會選擇保住權勢。


    大司空便就是多數之一,一條禦史的命哪裏能抵上他的三公之位,何況大司徒的覆轍在前。


    一條禦史的命也不足以掀起任何波瀾,因至尊“退田於民”的旨意很快傳遍了都城內外。


    田地,是民眾的命脈、權貴的根基,上至朝臣下至貧民,因這突然頒發的旨意紛紛議論。


    朝臣們或要猜測至尊是因何因誰下的旨意,民眾們卻不管這些,他們隻是歡喜,議論什麽最終都是歡喜。


    至尊不奪民田,反予民田,就是聖明。在都城過活的民眾,乃至全天下的民眾,誰不會因聖明的至尊而歡喜呢?


    雖田地隻是分與受災嚴重的貧民與農戶,但真不妨礙滿都城的民眾一齊歡欣。


    近些年天災人禍不斷,這一迴災異更是降臨都城,怎麽不會人心惶惶?


    都城民眾的憂愁也多啊,至尊於災後及時顯現的聖明,就像是對他們的鼓舞,讓他們看見了希望。


    人活著,就得能看見希望。


    本朝尋常民眾能看見的希望,其實係於帝王一人之身,其實仰仗於帝王的施予。


    奈何,如今的至尊是無為之人,極少問世,便就極少施予。


    災異後的賑災救濟再或者減免賦稅,不是能讓民眾看見希望的施予,那是應該有的舉措,不施予便是無道。


    而這迴災後的退田於民,不同以往,田地的分量足夠重,重到沒分得田地的民眾也能從中看見希望。


    能分得田地的民眾,尤其貧民,不止是看見了希望,希望是離他們咫尺近,他們伸手就能握住。


    昨日遭災、今日得田,於他們,是一朝死複又一朝生。


    死生之間,肉體的傷重已不值一提,貧民們一個個是容光煥發,若非實在血氣不足,還得添句紅光滿麵。


    此情此境,倘若人的話語與心中的念想能有形存在,都城上空該是要頃刻飄滿“陛下聖明”這四字。


    雖實際,這四字不可能顯現在都城上空,但這四字所蘊含的民心,至尊切實得到了。


    也許,所謂得民心,便就是給予民眾們看得見的希望,民眾們有了希望,民心也就易得。


    可希望其實虛無縹緲啊,如此看,民心,或稱人心,其實從來是易得。


    帝王或權貴,得民心得人心,也就從來無需傷筋動骨,血淚或都不必流。


    ......


    臘月十八,盛大的祭神儀式在城東北郊外舉行。(注:不是指正經的“郊祭”。)


    深夜醜時,儀式始,祭者燔柴、瘞埋以迎天地神。


    迎神畢,主祭者宗壽登祭壇代受災的民眾們向天地神獻祭、祈禱。


    祭祀的儀程總是漫長,一應走完,再到最終的送神儀式畢,已是日出破曉。


    而與此同時,宗壽心念的瑞雪,如他預期,伴著風緩緩從空中落下。


    宗壽立在祭壇正中,仰天望著飄零的微雪,聽著外圍民眾的震天歡唿,油然又堅定地生出“天命在他”之感。


    宗壽不信命,但不妨礙他信“天命在他”。


    信“天命在他”,其實是信“己”。


    千百年來,天地神靈從未降下任何明確的啟示,從未表露誰才是真正的天命所歸,誰才是真正的天子。


    天子從來是人定,天命所歸也從來是人以為,如此,世間又何曾有過天地神靈。


    無天地神靈,就無所謂命,有的隻是“己”,靠的也隻是“己”。


    宗壽信己,所以天命必定在他,而非是信了天命,天命才會在他。


    注視著最外尤在因降雪歡唿的民眾,宗壽走下祭壇,緩步向他們靠近。


    朗聲道:“天降此瑞雪,乃是吉兆。諸位,莫再因著災異自責自罪,天地神已不怪罪於民。天地神終是愛憐世人啊。敬天敬地。”


    當真相信天地間有神靈的民眾們,聽得是熱淚盈眶。


    他們是真心相信天地神愛憐世人啊,緊隨宗壽後,高聲齊唿,“敬天敬地。敬天敬地......”


    最不信有神靈的人,領著一群最信有神靈的民眾“敬天敬地”,這樣的場景如何不是滑稽?


    可,在場之人都不覺是滑稽。


    宗壽是主導者,事情如他所願,哪裏滑稽?


    民眾們是追隨者,同時也是受益者,如何會覺滑稽?


    世間最最需要有神靈存在的,從不是帝王,也從不是權貴,是龐大而又渺小的民眾。


    而天地神愛憐世人,也不會是帝王或權貴的祈求,隻會是民眾的祈求。


    因,所謂天地神若當真愛憐世人,民眾們便就是“最大”受益者。


    是以,當天地神為民眾們降下所謂吉兆時,他們隻會覺得振奮。


    不是因愚昧而生的振奮,是一種,因“沒有被遺忘”而生的振奮。


    渺小而又龐大的民眾們,希冀著不被遺忘,期冀著被看見、被重視;以及那最微弱的心念,希冀被同等對待。


    他們似乎總是被動,或者說,他們似乎惟有被動。


    被動到,被同等對待是最微弱的心念,甚至是無意識的心念,多數的民並不明知這一心念啊。


    世間的人,世俗的人,所有的人與不是人的人,一直以來都被告知人是分等的,人與人是不同的。


    於此一鐵律、金律、玉律,誰敢不認?誰又是真的不認?


    若有人信誓旦旦說不認,你覺他,是不認自己在低等,還是不認人應該分等?


    毋庸置疑,總是被動的民眾一定是認的,是承認也是默認。


    當這時,還不懂天地間的神靈對他們意味著什麽嗎?還不懂他們是為何振奮嗎?


    天地間的神靈憐愛世人啊,當世宣揚的神靈們未將世人分等啊,它們比人世的帝王更愛民啊。


    天降吉兆,便是神靈沒有遺忘渺小的民,如何不令他們激昂?


    人,為何要求神靈啊?


    人世尋不著,才要求神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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