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後卯時一刻(6:15),王惜悅準時醒來。


    隻是她剛醒就發現春靜跪在她床榻前。


    嚇得她急忙起身。


    王惜悅上前扶人,而春靜固執跪在地上不起來,隻是一個勁抹眼淚。


    春靜和夏依都是她的貼身丫鬟。


    夏依性格更沉穩,所以她選擇她跟著自己去寺廟修行。


    而春靜隻比自己大三歲,性格還大大咧咧地,還有點粗心大意,所以就把她留在了府裏。


    這次迴府,王惜悅就發現春靜總是心不在焉的,很多次麵對自己總是欲言又止。


    而她因為要跟爹娘準備及笄宴,所以一直沒機會問清楚。


    但自己的丫鬟自己了解,王惜悅知道春靜待人接物都很大氣,極少見她這麽悲傷難過的樣子。


    王惜悅見她一直哭,很是無奈按壓了下眉心,哭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於是嚴肅喝止:“不準哭。”


    春靜被小姐突然散發的強大氣場給嚇了一跳,哭聲戛然而止。


    王惜悅放緩語氣,“起來好好說話,為何如此?”


    春靜站起身,剛才被打斷的動作還沒完全停止,她隻得一抽一噎地斷斷續續迴答,“小姐,求......求......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夏依姐姐,她......她現在過的都不是人過的日子。”


    事關夏依,王惜悅心一提忍不住追問:“夏依怎麽了?”


    春靜深吸一口氣,平複心情,急忙道出實情。


    一年前夏依年滿二十,這年紀確實比一般正常姑娘成婚的年齡大了很多。


    王惜悅覺得不能再耽誤,於是她讓她帶著賣身契離府嫁人。


    而王惜悅原以為她離開宰相府,不再是下人後,帶著她自己攢下來的積蓄肯定能組建一個平凡但幸福的家庭。


    隻是她沒想到,這才過去一年半,結果與她設想的大相徑庭。


    王惜悅六歲時遇到十二歲的夏依,那時候夏依正和哥哥賣身葬母。


    王惜悅難得初見一個陌生人而心生親近,於是就央求母親買下她,後來母親看夏依心性純良,才讓她成為她的貼身丫鬟。


    夏依隻有一個哥哥,比她大四歲,並沒有一起買入府,在月銀的補貼下她哥也算生活得勉勉強強,在她入府後四年,就湊夠了銀兩幫她哥娶到了嫂子。


    根據春靜的轉述,她才知道夏依離開的這一年多過得有多悲慘。


    夏依二十歲,迴家後不到一個月,她嫂嫂就將她許配給了一個做小買賣的商戶,男方年紀雖然比夏依大十歲,但據說對方家境各方麵還過得去,應該不會虧待她。


    剛開始嫁過去的時候也確實和氣相處了一段時間,隻是好景不長,在等夏依早產生下一個女兒後,她的丈夫和婆婆就開始各種嫌棄和折辱。


    起初還隻是言語侮辱,後來夏依再次懷孕,婆婆找了幾個郎中給媳婦把脈,說這胎還是個女兒。


    於是婆婆和丈夫開始強烈要求夏依將胎兒打掉,理由是嫌棄她年紀大了,要是這胎還是女兒,那下一次可就不那麽容易懷上,懷上也未必就是兒子,再這麽耽誤兩年,她年紀更大未必能生出兒子。


    而夏依寧死不願墮胎,結果就是被兩母子當粗使丫鬟對待,一直不斷被磋磨,如今她懷著三個月的身孕,一邊要照顧五個月大的女兒,同時每天還被逼著做一堆髒活累活,還要伺候那一堆婆家人吃喝。


    更過分的是,有的時候心情不佳的丈夫還會對她非打即罵。


    春靜憋著一口氣把話全部講完後,開始用力磕頭,“小姐,我知道夏姐姐離開之後就不再是宰相府的人了,但是看在夏姐姐服侍小姐你這幾年的份上,您救救她好不好?”


    “我偷偷去見過她好多次,她都不告訴我實情,如果不是無意間撞到她被那兩個畜生打罵,我都不相信她過的是那樣可怕的日子。”


    “小姐,我求你了!隻要你答應,奴婢願意拿命來還。”


    王惜悅這幾年在寺院修身養性,已經很少遇到能讓她情緒波動較大的事情,大多數情況下她還是很理智的。


    但今天這件事的的確確觸到了她的底線。


    夏依是她的丫鬟,但也像她的姐姐一樣照顧她那麽多年。


    就算是條狗都有感情,何況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愛情她未經曆過,她隻知道真的相愛,應該像爹娘一樣不離不棄相互扶持。


    如果不愛就好聚好散,為什麽這個男人要那麽殘忍蹉跎自己的妻子,要那麽欺辱一個有身孕的弱女子。


    這樣的男人配當丈夫嗎?


    配當父親嗎?


    王惜悅壓下心中的一絲戾氣,冷靜開口:“行了,擦擦眼淚,你小姐我是那種見死不救的人嗎?”


    “去,通知陳田大哥,讓王藝帶一組侍衛,牽一輛馬車,兩刻鍾後在門口等我。”


    春靜破涕為笑,再次磕頭道謝後,就急急忙忙跑出去叫人了。


    她就知道小姐外表看似冷漠無情,實則內心比誰都柔軟。


    王惜悅用最快速度換好衣裙,等她洗漱完就隻能跟娘請安了,畢竟這個時辰爹早就抵達皇宮參加早朝了。


    她也得跟娘報備下待會要處理的事情。


    李玲玲的貼身丫鬟秋葉,看見自家小姐急匆匆趕來,急忙福身行禮,“小姐!”


    王惜悅停在門口輕聲詢問,“秋葉姑姑,娘起身了嗎?”


    “小姐......”


    沒等秋葉迴答,裏屋就傳出李玲玲柔和的聲音,“悅兒,進來吧!”


    王惜悅進屋後發現娘已經洗漱完畢,正用早茶。


    李玲玲看女兒一身勁裝,頭發也隻是簡單的束於頭頂,顯然是很匆忙的裝扮,“悅兒,找娘何事?”


    王惜悅把待會要做的事情簡短說了一遍,最後也不忘做個保證:“娘,我會小心行事的,你放心!”


    “待會我也會讓陳田大哥去通知哥哥,讓他跟我一起去,我一定處理好夏依的事情!”


    李玲玲輕聲歎息,女兒長大了,是要學會處理一些家長裏短。


    隻是在她這個母親眼裏,兒女就算年紀再大也永遠隻是孩子,她總是忍不住的提心吊膽,“悅兒,娘知道你心善,但是如果夏依不願意,你也別強求好嗎?”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堅持的事情,也許你覺得不好的事情,可別人不一定這麽認為。”


    “也許你覺得是苦難,可別人會覺得習以為常,或者別人是可以忍受的。”


    “悅兒,明白嗎?”


    王惜悅聽完這一番話,剛才一瞬間衝動的頭腦逐漸降溫:“娘,我不太懂,為什麽明明是不好的事情,有人卻要一錯到底呢?”


    李玲玲忍不住歎了一口氣:“生活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萬般滋味自行體會。”


    “每一個人都是悲喜自渡。”


    “人生在世,酸甜苦辣都要體驗一遍,有人好酸有人嗜甜,而我們隻能控製自己卻改變不了他人的想法,知道嗎?”


    王惜悅在娘這裏被上了人生第一堂課,如醍醐灌頂。


    是啊!


    既然是夏依選擇的路,如果她堅持一路走到底,那也是她的人生。


    她想幫助夏依脫離苦海,那也得看她接不接受。


    無論是接受或者不接受,那都是她的人生,她就算是宰相之女或是皇帝,也沒資格替別人的人生做決定。


    隻是該去還是得去,畢竟這是她能為夏依做的最後一點努力,也是她答應了春靜的請求在先,必須言而有信。


    王惜悅雖然做不了普度眾生的菩薩,但收拾人渣敗類她義不容辭。


    這一趟勢在必行!


    李玲玲將女兒鬢角的碎發撥弄到耳後,溫和詢問,“吃過早飯沒有?”


    王惜悅搖搖頭,其實她還不餓,還沒胃口吃飯,當然也是因為國昭寺中早食不是這個時間段。


    李玲玲這三個月也是很熟悉女兒的生活規律,知道她不一定吃不下,但不妨礙她叮嚀,“你這孩子,又忘了吧?”


    “早餐一定要吃飽,不然對身體不好,知道嗎?”


    王惜悅也無奈,養了六年的習慣真不是說改就改的,看時間也差不多了,她起身福禮告辭,“娘,我知道了,待會就去廚房拿幾個包子路上吃。”


    李玲玲看著女兒起身離去,不忘再次叮囑:“悅兒一定要注意安全!”


    王惜悅走遠了還能隱約聽到娘的關心,她剛才低落的情緒一掃而空。


    她已經比這個世界上很多人幸運,她有愛自己的父母和哥哥,同時她也不愁吃穿。


    人生不能盡如意,她現在改變不了太多事太多人,但不能以事小而不為,能幫一個是一個。


    等王惜悅到達大門口,其他人已經到齊了。


    春靜站在一輛馬車旁,而王藝身後站著各自牽馬的十個侍衛,他們見到王惜悅來到,齊聲躬身行禮,“小姐。”


    王惜悅點頭示意,進了馬車吩咐:“春靜指路,出發!”


    用了半個時辰,終於到達了夏依的家。


    春靜有點急切,“小姐,那邊巷子馬車已經進不去了,隻能下車步行。”


    王惜悅嗯了一聲,爽快下了馬車。


    她早就習慣了自力更生,她不是京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中小姐,她隻是鄉野山間修行的尼姑,所以走路她當然習以為常。


    王藝吩咐侍衛留下兩人看守馬匹和馬車,他帶著其他侍衛,牽著兩匹馬跟在小姐身後。


    以防萬一,他已經下令所有人隨時保持警惕,做好時刻保護小姐的準備。


    王惜悅跟著春靜邊走邊仔細打量周圍的環境,她發現這地方算是京都皇城腳下的“貧民窟”了。


    但就算是“貧民窟”,拿它跟京郊城外地地道道的農戶相比,這裏集聚的還算是家境不錯的中等階層百姓。


    至少這裏的人家住房還算寬敞,有些門戶也是買得起一兩個丫鬟伺候的,大多數人家不缺吃喝,隻要勤勞不偷奸耍滑一般都不會過得太辛苦。


    按理說,夏依的嫂子能選中這裏,也確實算下了一番功夫。


    臨近這個時候,春靜才意識到自己太魯莽,也開始害怕了。


    小姐身份這麽尊貴,要是因為夏依的事情受傷了怎麽辦?


    自家爹娘知道了不得把她打死。


    她有點打退堂鼓,“小姐,要不我和王大哥他們一起進去就行了,您要不迴馬車休息一下?”


    “您要是進去了看到不好的,奴婢怕汙了您的眼睛。”


    既然人都來了,王惜悅怎麽可能半路退迴去,“行了,別磨蹭,去敲門。”


    春靜局促不安的上前叩響門上兩個圓環,一邊叫門,“夏姐姐,你在嗎?”


    敲擊了三次還是沒有反應,春靜著急地看著自家小姐該怎麽辦。


    王惜悅看向王藝示意一下牆頭。


    王藝心領神會,一個縱身就越過一人高的院牆。


    他翻牆進去後,發現這家人的四合院並不大,前院有些雜亂,堆著一些做生意的桌椅板凳和一輛板車,這家小商販應該是做吃食買賣的。


    隻是看著各種用具落滿灰塵,顯然被荒廢了很長一段時日。


    他立即進到後院,查看是不是無人居住。


    院中一個水井,井旁邊一堆小山一樣要洗的髒衣物,而一個穿著有些破舊又單薄的婦女正背對著他。


    她背上還背著一個小小的嬰兒,此時的她正艱難地彎著腰,吃力地搖動著水井上方提升水桶的手搖木柄。


    剛才她沒來開門,應該是手柄轉動的聲響掩蓋了敲門聲。


    看她的樣子顯得有氣無力,似乎隨時都可能倒下,王藝情不自禁都想上前幫忙,隻是男女有別。


    他隻得禮貌靠近出聲提醒,“大姐,請問這裏可是夏依的家?”


    那個婦人被突然冒出的男人聲音嚇得手忙腳亂的,剛到井口的滿桶水再次跌落迴去,發出很大的撞擊聲。


    她顧不上掉落的水桶,猛然迴頭看是誰闖入家中。


    王藝等對方迴頭看清麵孔,他也被嚇了一跳,他剛才還以為是春靜指錯路了,正想打聽清楚。


    結果沒想到眼前蒼老又滿臉病容的婦人居然是夏依。


    如果不是臉部五官太相似,他都不敢相信,這個年紀跟他相仿的姑娘,如今滄桑得像他的長輩,他不敢置信地確認:“你是夏依?”


    夏依怎麽都想不到已經七年未見的人,如今突然出現在眼前,“王大哥?”


    王藝跟夏依是差不多年紀一起進宰相府做事的,所以比其他人更熟悉彼此。


    王藝看著眼前的一幕,一股怒火壓都壓不住,他怕耽誤事隻得急忙說明來意:“夏依,惜悅小姐來看你!”


    夏依被這個消息驚得半天沒有反應,她不太敢相信小姐會來這麽破落肮髒的地方。


    她一想到曾經在宰相府裏跟著小姐,一直無憂無慮的日子,又想到現在苦不堪言的日子,她的眼淚無聲滴落,“小姐為何知道我在此?”


    王藝說出實情,“春靜帶我們來的!”


    “我去請小姐進來,你收拾下!”


    夏依根本沒有心思去收拾任何東西,她現在像個木偶一樣慢慢轉身,眼睛不眨地一直盯著院門口,想確認下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她忘記了自己要做什麽,忘記了自己該做什麽,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她現在一無所有,沒有什麽東西能拿得出來接待小姐的。


    直到看著王藝去而複返,夏依才震驚地承認這不是夢。


    她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跟隨王藝之後而來的小姐。


    小姐比在清竹小院的時候更美了,身上的衣物已不是寺廟裏的粗布衣衫,而是更華貴的錦緞。


    小姐站在那裏就如月神一樣聖潔,顯得與此地格格不入。


    而如今的自己就像一灘爛泥,接近的人都會被弄髒。


    這大概就是真實的雲泥之別。


    她怕自己上前一步都會破壞那份純潔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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